小草到草庐巷子时,谢景焕破天荒地比她先到了。
她一脸震惊,看了看在厨房撸着袖子帮六长老干活的谢家主,悄悄地问了问大长公主:“婶婶,他什么时候来的?”
往年的小年夜,谢景焕都要到天黑才来,而且来吃了小年饭就走,来去匆匆的,犹如屁股长刺,一刻都坐不住。
今年倒好,她还没到,谢景焕就先到了。
大长公主见她和赵嬷嬷拎着一手的食盒和蜜饯果子,笑道:“比你也就早一刻钟,说今日过小年,过来干活。晚上他们师徒俩做饭,我们坐着吃就好,赵嬷嬷,你今晚也歇着。”
赵嬷嬷笑道:“这多不好意思,老奴还是去帮忙吧。”
大长公主笑道:“你过来与我们说说话,听说前段时间小草去参加了诗画雅集,在泉城贵女圈名声相当不错。你与我说说。”
小草摇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婶婶,你怎么八卦到我头上来了。”
大长公主笑道:“听说好多世家郎君想要求娶你,既然你喊了我一声婶婶,我自然得帮你把关。”
大长公主看了一眼赵嬷嬷。
赵嬷嬷如实回禀道:“回殿下,确实有不少世家子弟想求娶娘子,就连吴郡陆氏家的四郎君都想求娶,不过被娘子拒绝了。娘子说,泉城最好不要与王氏、陆氏结盟。”
大长公主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是冲着你的身份来的,并非是真的倾慕你,你呀,可别被那些世家郎君的花言巧语骗了。”
大长公主说着瞟了一眼厨房半开的窗户,她们家小草也到了谈婚论嫁可以嫁人的年龄了,就怕里面那位还没有意识到呢。
小草戳着小手手,压低声音,笑盈盈地说道:“没有被骗,我精着呢。”
一句话让大长公主和赵嬷嬷险些笑喷,见她这副可爱的模样,点头道:“好好好,你精明着呢,谁也骗不到你。”
小草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自然,明歌经常这样夸我的。”
大长公主:“那是她在哄你高兴,我看,明歌比你精明多了,她一贯是哄骗别人,你最多是不会被人骗。”
小草弯眼笑道:“明歌最会哄人了,我只学了她的一点皮毛而已。”
大长公主看着这耿直的孩子,笑着没说话,月明歌是何等诡谲的心思,又聪明又懂谋略,骗起人来那是一骗一个准,别人还都心甘情愿被她骗,相比之下,小草要耿直天真多了。
不过傻人有傻福,小草也算是活在族人的庇护下,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风雨,往后有他们看顾,也是一样的。
“那这些世家郎君中,可有你看上的?”
小草脸颊微烫,说道:“没有没有。”
大长公主看了一眼赵嬷嬷,赵嬷嬷摇了摇头,那是真的一个没看上,看上她的倒是不少,她不仅没看上,还亲自做媒呢。
“那就有些可惜了。”大长公主微微惋惜,“看来泉城世家子确实没几个出色的,若是看不上就算了,在和你六叔重逢之前,我一个人过了几十年,也很是逍遥快活,若是看不上就这样,若是有了喜欢的郎君,也可以去表露一下心迹,就算对方现在不喜欢你,万一以后日久生情就喜欢上了呢?
这世间的事情也都说不准的。”
小草闻言微愣,知道大长公主在点拨她,她,真的能表露心迹吗?会不会以后连兄妹都没得做?
会不会日后会成为陌路人?
小草咬了咬唇,没说话。
大长公主点到为止,见她还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或许感情还没有那么深,也就没有继续说什么。她也不好插手小辈的感情,或许她能从这段少女的初恋中走出来,另觅良人,也或许这段感情会成为她心底最深的秘密,一生都无法摆脱。
她希望是前者。
“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了一幅画?”
“这是来的路上,一个郎君送的,婶婶你要看吗?”小草取出崔玉壶赠她的那幅画,笑盈盈地摊开,“画的月光,特别有意境。”
大长公主看着摊开的画作,指尖抚摸着画作上一大片的留白,看着那满树的月光清辉,微微一笑:“有点意思,这位郎君是何人?”
这心思藏的也太深了点。
赵嬷嬷回禀道:“是一位崔郎君,家中贫寒,不过有些才学,娘子与他不过是数面之缘。那位郎君年后要离开泉城,另谋生路。”
大长公主点头,她们家小草确实是长大了,都有人惦记了。
“哪里有意思了?”小草看着画作,左看右看,这就是一幅山野月光图嘛。
大长公主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月光画出来的,觉得有趣,这位崔郎君日后不可小觑。”
“是嘛,我也这样觉得。”
三人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声音飘到小厨房内,谢景焕手中的青鱼蹦到桶里,溅了他一脸的冰水。
他愣愣地擦了擦脸上的水渍,重新将鱼捞出来,问道:“师父,要做鱼片还是直接清炖?”
“炖汤吧,你师娘和小草都喜欢喝鱼汤。”六长老见他有些魂不守舍,一边做饭,一边问道,“你有心事?”
谢景焕摇头。他只是突然才意识到,小草好像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若是她以后嫁人了,有了夫君,那便亲疏有别了。他们还能这样每年一起回来吃年夜饭吗?
谢景焕私心里不希望另一个男人加入到这样的小家里。草庐巷子是他心里最柔软的存在,就像是家一样。
六长老知道他的性格,心里话藏的比谁都深,从不与人说,常年一身黑衣,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自苦了一些。
重情重义,也会导致自己被困在情义中,心魔难渡。
“去杀鱼吧。”六长老见他这闭口不言的模样,也懒得说教,爱咋滴咋滴吧,他当年回到大月国,也是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看清自己的内心。
人呐,总要在不断的得到和失去中,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师父。”谢景焕捉着鱼,默默地去杀鱼。
*
小年夜,六长老准备了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炖了一锅青鱼,一锅土鸡和五六个小菜,加上小草带过来的酱肘子,荤素搭配,摆了一大桌子。
暮色一点点地暗沉下来,一行人围着火炉,正准备吃小年夜饭,就见外面传来敲门声和嘈杂的声音。
赵嬷嬷去开门,就见街坊邻居们拎着一堆吃食酒水,堵在门口,七嘴八舌地笑道:“莫夫子在家吗?今天是小年夜,我们送点家里做的吃食。”
“这是我们家今年刚做的腊肠,挂在檐下能吃到明年开春的。”
“这是我们家老头子酿的酒,莫夫子往后莫要一个人偷偷躲在屋檐上喝酒了,这把年纪要是摔下来了不得了。”
“这是我们闺女从江南捎来的香囊和扇子,据说是江南最流行的款,特意送给莫夫人和小娘子的。”
“这是我们家自己卤的肘子,听说月小娘子喜欢吃肘子,这个不比千香楼的差。”
邻居们你一句我一句,争着抢着送自己带来的东西,生怕被别人比了下去。
赵嬷嬷饶是见多识广,也愣了数秒钟,笑道:“多谢诸位夫人,只是……”
“要是不收,就是瞧不起我们,觉得我们送的东西上不了台面。”
“就是,莫夫子平日里帮了街坊邻居那么多忙,这点吃食是收得的。”
“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吃年夜饭了。”
街坊邻居们将东西放在院子里,也不敢往屋内看,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一眨眼就走的干干净净。
她们哪里敢往屋内看,天没黑时,那位谢家主就到了草庐巷子,那一身俊俏的模样,像城内的游侠,接地气的很,每次都是孤身前来,没有一点世家家主的架子。
后面月娘子也到了,她们闻到这小院传出来的饭菜香,掐着时间来送吃食,一定要让莫夫子一家感受到大家的热情和草庐巷子的温暖。
小草听到动静,探了探头,看着这一院子的东西,“哇”了一声,说道:“六叔,你人缘这么好吗?”
六长老哈哈笑道:“一般般,一般般。”
大长公主见他那得意的模样,也忍不住低笑起来,也不懂这人的自豪感从何而来,以前一人一刀被天下世家和皇族追杀时没见他得意,被九洲游侠奉若神明时也没见他得意,倒是经常因为解决了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自豪,人家送点吃食酒水来,他尾巴都要上天了。
不好评。
怪可爱的。
大长公主殿下心头犹如春风拂岸,起先她也很犹豫,到底是一把年纪了,不如年轻的小娘子,能轰轰烈烈地谈情说爱,二嫁郎君,她也曾想过就这样孤身到老,但是不行啊,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梦到年轻时的往事,梦到她满身是血地深处黑暗之中,那人稳稳地将她背出来,然后便挥手潇洒而去,任她如何追赶都追不上。
这些年内心早就执念成魔,于是不管不顾地南下追夫,她想过了,若是幻想破灭,她也能接受,但是住在草庐巷子的这两年,大长公主殿下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温情,更是体会到话本上说的爱情。
夫君内心赤诚如少年,对待普通百姓都温和热情,对她更是无微不至,唯二的爱好就是喝酒和钓鱼,不过与她在一起之后,酒也渐渐少喝了,她也曾问过,对方只说,平生已无太大的憾事,喝不喝酒的不重要了。
她听后会心一笑,只觉得前半生的苦没有白吃,所以才能得到这样的夫君。
大长公主用手帕擦了擦他脸上蹭到的锅底黑,笑道:“低调一些,小辈们都看着呢。”
六长老声音温柔:“是是是,夫人说的是。”
小草见六长老和大长公主成婚两年多,两人感情依旧这般好,忍不住弯了弯眼睛,见谢景焕看过来,四目相接,俱是一愣。
谢景焕看着她甜甜的笑容,微愣,起身说道:“我去院子里把街坊邻居送的东西拿进来。”
小草:“我也去。”
她走出屋子,感受到夜里的寒意,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然后就见谢景焕一手拿着两坛子酒,一手拿着食盒和腊肠,健步如飞地走到檐下,将酒摆放好,又将腊肠都挂了起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和利落的动作,看的有些呆,想着,若是他以后不做世家家主,做一个猎户或者农夫,应该也是很出色的。
吃过苦的剑客,若是疼起人来,应该十分温柔体贴的。只可惜,世上大多事情都很难如人所愿,她也只能站在这冬夜的小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幻想着话本子上的感情是如何写的。
“你怎么不进去?”谢景焕挂好一串串的腊肠,见她站在檐下发呆,忍不住问道。算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他性格闷,话少,事情又多,并不是很爱和人聊天,小草也是,南阳初见的时候,她还是爱哭爱笑爱吃甜食的小娘子,到了泉城之后,越发地沉稳,也越发地沉默寡言。
有时候他想关心一下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去做,这两年,明明两人应该是最亲近的人,却又过分地生疏。
小草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屋内炉火太旺,太热了,我想出来吹吹风。”
谢景焕点头,屋内是有些热,师父怕师娘冻到,炭盆和炉火都烧的很旺,他身强体壮的,自然不怕冷,只是没有想到小草也觉得热。
“嗯。”谢景焕低低应着,不知道找什么话题,许久,问道,“小草,我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够好,你若是无法忍受就提出来,我会改的。”
总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远到无法跨越。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她是明歌的妹妹,也该是他最亲近的妹妹,是他一辈子都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