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我报路长嗟日暮
作者:拾遗一丁   尘途雕弓落最新章节     
    宗淑心里只觉得发冷,甚至都觉得寒意不可抑制的溢出来,惟公却字字如同铁锤一般继续砸了过来,
    “大晟那边狐季子已经认可此事,只是那边比咱们这里根蟠节错,许多事中枢只有毕相、子庚相参与其中,地方上便是咱们经抚司,因此你也需叮嘱其他人,许多事只在咱们经抚司内处置,切勿牵连甚广!”
    又问道,
    “对于狐季子,你了解多少?”
    说到这里,宗淑愣了愣,即刻明白这也是惟公对于自己的考校,这倒让宗淑倒是安心不少,如此看来,惟公还是更为信赖除了元从幕僚之外,他们这些新入幕府的,看来惟公对于士学士的僚属如何用起来还是有些犹豫,这无关乎能力,唯一不同的便是他们这些人相对的单纯。
    所谓单纯,指的就是他们社会关系简单,当然这是相对而言,毕竟他们这些人无论家事还是师门也都是不容小觑的,可即便如此,这样的背景反而是官场中最为看重和信重的,若没了这等背景,没有这等盘根错节的关系,即便是惟公这样赫赫有名的清官练臣也不会如此引为亲信。
    至于士学士麾下当然是仁人君子,可是他们毕竟是士悦的门生故吏,而不是承守真的,在他们眼里只有一位恩主,即便这位恩主已经到了选择接班人的时候,他们看似静观其变,其实已经不单纯的是待价而沽了。
    宗淑一瞬间就明白了许多,怪不得父亲让自己这些年看的最多的是大肇几十年来许多名臣的奏折和文卷,其中父亲仔细剖析给自己的并非只是这些名臣们的真知灼见,更多的是不同奏折中反反复复出现的人名,如今想来,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个名字编织起来的网,这些网桎梏着下至黎民百姓,上至帝王将相所有人,而又有不断的新鲜血液补充到这张网上。
    今天,便是对于自己的考验,考官虽然只有惟公一人,却决定着自己是否能成为这张网的一份子。
    宗淑调整了心情,此时的他眼神已经不只是清澈透明,更透着明睿与练达,一个少年就在这么原本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完成了成长的煎熬。
    “惟公,论起这狐季子,学生确实知晓一二,”
    狐季子出身于平阳狐氏,论起这平阳狐氏其实原本乃是狐氏中的小宗,说起来这狐氏乃是起源于海东东绛之地,白黄二洋水之间的狐丘,本来不过是偏敝地方豪族,世代以狐丘为氏,及至天下四分五裂,狐丘氏大宗辅佐雕氏称雄东隅,于是狐丘氏开始壮大起来,与当时世家大族采用的手段相同,为了确保家族生息蕃庶,避免澌灭无闻的隐患,以狐丘纯狐氏为大宗,分令狐、大狐、飞狐三氏为小宗,分别迁居空桑平阳怀襄、会稽真定怀鹿、西陆河南颍阳,未曾想这大宗纯狐氏辅佐雕氏至雕霜时,小宗平阳令狐氏出身的令狐充成为空桑龙氏门下走卒,龙元儁赚取雕霜,屠灭雕氏一族,而令狐充更是辅佐龙元儁二子平定海东,龙元儁长子龙子元病重时令狐充督诸军,因此才使得龙元儁次子龙子丹顺利接掌权力,而令狐充更为龙子丹宠信,为中护军假节、都督泰中、陇右诸军事。
    其后更是辅佐龙子丹之嗣嫡长子龙安世继位称帝,更为大晟今上宠信,累拜令狐充车骑将军、散骑常侍、尚书仆射,封威海郡公,随着令狐充的女儿成为大晟太子妃,狐氏小宗令狐家已经取代昔日大宗纯狐家成为了狐氏的当家人。
    而狐季子虽然只是令狐充的侄子,但是因为令狐充嫡子早夭,其后便膝下荒凉,因此将狐季子自幼抱养在身边,视如己出,如今令狐充已经衰迈时日无多,狐季子已经成为狐氏男丁中唯一可担当的门户的顶梁柱。
    说到此处,宗淑也是不由叹道,狐氏毕竟骤起仓促,令狐家虽然门第高贵掌握大晟实权,却依旧掩盖不了其门户单薄的无奈。
    惟公如何不晓得宗淑这声叹息何意,同样也是唏嘘,
    “大晟体制不同于我朝,狐氏的身子骨只怕扛不住偌大的江山!”
    宗淑深以为然,因为大晟世族林立,即便是龙氏能够称雄方域也是因为其本身也是士族之一,因此许多体制皆是因循前朝,即便有所革新也是换汤不换药罢了,如今大晟三公辅政制度更是杂糅了上古宇朝的宗室参政先例,也正因为如此龙元儁、龙子元、龙子丹父子三人数十年经营,才将龙安民推上帝位,较之其余诸国实在是匪夷所思之事,这其实便是政出多门,干弱支强的无奈。
    也正因为如此,狐丘几支小宗并未因令狐家的崛起而凝聚在一起,比如大肇怀鹿大狐氏,已然成为当地显族,更是继承了狐丘氏的本业,以修史起家,累成官宦门第。
    想到这里,宗淑又是想到一事,只是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犹豫岂能躲过惟公的法眼,惟公将手中文卷搁在案上垂问道,
    “怎么,心中有所感,便一吐为快,莫要心存芥蒂!”
    宗淑皱起眉头,思来想去还是把话问明白的好,
    “父亲尝言这些世家大族不比咱们这等寒素之家,所谓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即便是分宗别立,也是断不开联系的。”
    惟公对于宗淑的心思了然于胸,因此也是浅笑而言,
    “小小年纪说起话来遮遮掩掩,何必含沙射影,不就是想提及故昭文相,狐文元公吗?”
    “小子正有此疑惑,只是不敢不恭。”
    “什么不恭,难不成昔日某为狐文元公作神道碑文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确实是宗淑此时难以启齿之事,说了半晌突然才想起此事,顿觉得自己唐突了,说起这桩公案倒是很难说的清了,毕竟几位当事人即便如今还在世却三缄其口,外人更只能臆测了。
    说起这位狐文元公,乃是推谥为‘文元’的宣宗朝时的宰相,臣子谥号‘文元’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上谥,所谓道德博闻曰文,能思辩众曰元,但是联系到这位相公最鲜为人知的作为,便是昔日此人与另一位相公营丘灏乃是倾覆庆康新政的主力,可以说若非这两位相公主导,只凭身居后宫的慈圣太后是万万不能推动此事。
    “铭旌萧飒九秋风,薤露悲歌落月中。华屋几人思老傅,佳城今日闭田公。名垂竹帛书勳在,神寄丹青审象同。天上貂蝉曾梦赐,归魂应佩紫阳宫。”
    闻听惟公轻吟的诗句,宗淑也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惟公写给狐文元公的挽辞吗?他的思绪刚到这里,惟公则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道,
    “‘乃尹开封,治民不絿。乃丞御史,督制庶尤。膏泽在下,薫蒸在上。参国政事,遂都将相。’这句话你可曾读过?”
    “正是惟公为狐文元公手书神道碑的手笔。”
    “令尊有心了!”
    惟公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你怎么看?”
    “这!”
    “是否不解为何老夫为这推倒庆康新政诸公之人作传?”
    “不瞒惟公,学生着实不解!”
    “你可知如今士以仁的女婿正是狐文元公的亲侄儿?此门亲事还是狐文元公在世时便议定下来的?”
    “这确实不曾耳闻!”
    “其实这便是君子之交唯一能做的事了,便是约以婚姻,譬如士学士,也包括老夫在内,何止我等,这大肇士大夫之间莫不如是,诸国都是贵子唯独大肇贵女,婚姻嫁娶偏偏女儿出嫁的嫁妆最重,以至于流俗民间,许多贫家更以生女而困苦。但是民间百姓如何知道,君子之交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如此,诸如我等既不能许诺荣华富贵,更不会因之以浮财货利,所以榜下捉女婿的,那些女婿多是寒门素户出身,莫说是商贾,便是帝王贵胄,又岂能得到士大夫的垂青呢?”
    又是一指宗淑,
    “世衡可有姊妹?”
    “家中姊妹三人,只是都在西府陪着母亲,不曾跟在父亲身边!”
    “便是如此,外人常以为士大夫的女儿们都是待字闺中,为了清清白白才免了抛头露面,其实都是妄议罢了,士大夫的婚姻除非做父亲的首肯,否则哪里容得了自己置喙,至于女儿身,更是做父亲不得不绝情些,让女儿们离得远远地,就是担心她们也卷入凡俗纷扰中!”
    惟公点了点茶盏与茶托,
    “空茶盏搁在这浅茶托上,人端起来才最安心,若是沸水满溢出来,这茶托又岂能容得许多?因此婚姻只是婚姻,女儿嫁过去也是做好人家的媳妇,做好为人妻母的本份,决不该参与到两家外事之中,如此才是一桩好婚姻,才是长久的缘分!”
    “可真若如此,为何士大夫间还要约以婚姻?”
    宗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说以前还有些冠冕堂皇的话说,但是听了惟公这些话,也实在感到困惑了,
    “约以婚姻,无非两厢情愿,以期绵绵瓜瓞,若是彼此心心相印以为同志,则以婚姻昭示心意,更延绵子弟交结协力进退,反之亦然,若是彼此失和因为政争分道扬镳,也会以嫡亲近支彼此约为婚姻,乃是福祸相倚,得意与失意都是一时际遇,以图将来罢了,至于其余种种不一而足,但大体如此!”
    宗淑于此事上哪里有插话的本事,只是默默仔细聆听教诲,
    “世人只知晓庆康衮衮诸公以大局为重,为了避免政局激荡,乃是主动求退,岂知真正使庆康新政付之流水的始作俑者便是自己呢?这些话,令尊可曾与你提起?”
    “父亲只是叹息,昔日父亲与惟公诸贤之所以无能为力又裹挟其中,实在许多难言事,只是父亲每每说到此处,都是点到辄止。”
    “狐相与营丘相其实对于庆康新政并无歧见,只是老成持重,又与杜相交好,因此便放手由着后进畅所欲言,不敢说坐看成败,却绝无阻滞之念!然而,其中三件事却是庆康诸公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上,其一便是阳攸上奏参乾惟乔,以其为太后姻亲,阻止其拜相,这乾惟乔乃是乾惟衍的胞弟,而这乾惟衍其实与庆康新政诸公私交往来甚密,长期以来还是诸公与大内稳定关系的桥梁,而乾惟乔还是士学士与横幼璋的老长官,如此以来乾氏一门便与诸公反目成仇,以牵动了当时的皇后,如今的慈圣太后入局!”
    惟公叹了口气,这位参人谏言的老将,提起此事也是唏嘘不已,
    “你可知这阳攸为何参倒了乾惟乔?”
    宗淑只能摇头,
    “他只是觉得乾惟乔若是拜相则挡住了士学士拜相的道路,为了帮士学士扫去荆棘,故而做下此事!”
    说到这里,惟公还是摇头,谁能想到外人看来的执拗之人,其实这番话足见其赤诚,而宗淑却实在难以将名士模范阳攸这番作派做出什么高明的评价,所谓和而不同,同而不和,这位名士所作所为要么是质朴的可爱,要么是奸猾的可笑。
    惟公继续说道,
    “未几,岩介等人上奏又攻讦御史台,如此不只是老夫无话可说,便是当时的御史中丞桑拱辰也因此衔恨之,这桑拱辰还是阳攸的连襟,却也因此视为寇雠,本来只有炎夷易、鹤定国二人与庆康诸公势同水火,却无可奈何,然而他们给桑拱辰递上了利刃,便是士以仁的至交好友滕子良的贪蠹之案,而士以仁以为极力袒护滕子良,又引发了狐文元公与营丘相公的不满,然而此时,庆康诸公又开始了内部纷争,而这场纷争因为外面环伺强敌的侵扰而为世人所忽略,但正因为此事,才让明里暗里的敌人们找到了豁口,从而顺着这豁口终于使众人一切的努力都被雨打风吹去!”
    说到这里,惟公悠悠的说道,
    “许久以来,老夫少了与士以仁的联络,可是横幼璋已经到任多日,却甚少提及此位挚友,其中奥妙只怕你们私底下也议论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