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云深不见来时路
作者:拾遗一丁   尘途雕弓落最新章节     
    宗淑赧颜,惟公不以为意,轻摆了摆手,
    “年轻人聚在一起,议论这些实务总比咏月嘲风做些无病呻吟的文字强得多,”
    惟公呷了一口茶,当是想起来一些往事,不由得轻叹一声,
    “如今许多人再看庆康年间许多事,只以为是功亏一篑,若非宣宗久病,朝局经不起大起大落,如今也该是另一番局面,”
    宗淑闻言却更是一愣,这种看法其实正是如今士人们的普遍看法,尤其是这几年,随着慈圣太后也少了许多昔日勤勉之力,压抑了十余年的弊政又逐渐暴露出来,且来势汹汹,更让人对于庆康新政耿耿于怀,比如这丹南路的诸事崩坏便可见一斑,须知这应天府等同于士悦为政起家的基础,许多庆康党人的中坚都经历了丹南路地方政务,然而随着庆康党人零落,最后波及的也是这里,譬如应天府尹判争权,还有丹南路诸监司荒废,以至于邪教复起,东路军政驰怠,海贸走私猖獗,民间匪盗丛生,一桩桩一件件也并非丹南路一路如此,可以说许多府路更甚之。
    因此惟公这么说话,必然是有下文的,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秘辛?宗淑当然充满了好奇,但话说了这么多,也听了这么多,他也踌躇于今日这反常的一番对话,惟公究竟是几层意思?
    宗淑不露声色,其实今日这番对话也早就在他预料之中,应该说惟公并不是只关注到他,毕竟营丘栿在缥云峰之事后不久也曾与惟公有过类似举动,而芦师兄前几日也提醒了自己,因为芦师兄也与惟公有过一番长谈,故而这几日里,宗淑并无外派任务,自己也留了心减少离开府衙的事务,便是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着这一出。
    只是,他没想到精打细算中,这一幕来的还是如此突然,而且根据芦师兄的交底,他今日与惟公的这番交流却与之大相径庭。
    而且时间也长了些,以至于宗淑现在其实已经有些战战兢兢了。
    毕竟他年纪太少,早慧只是来自感悟,并非世道经验的实际积累,如果超出了他感悟范围,便让他自己感到十分无助,这种无助感让宗淑不只惶恐起来,甚至感到了许多烦躁,他只觉得自己是一条猎犬,虽然凶猛,可只要链子不放开,他就永远不知晓自己要被带到何方。
    惟公却完全没有情绪上多余的波澜,应该说不止宗淑,整个丹南路能牵动惟公情绪的着实不多,这位尚未知天命的正值仕途上最好年华的智者,无论说起任何事,似乎总是再聊一件遥远的寓言或传说一般,即便其中也将他包含在内,但是那种从容与洒脱,甚至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宗淑实在倾羡的很,即便是自己的父亲也无法表现得更为雍容与闲雅了。
    但是与父亲不同,惟公所表达出来的内涵却总是咄咄逼人的,甚至是不容置喙的,如果说当年的承守真只是一个坚守原则的诤臣,如今至少宗淑眼里,承守真实在是举纲持领当之无愧的鼎臣。
    “都说进奉院案害了庆康新政,其实并非猝不及防,而是早有征兆,其端倪发于《朋党论》,其滥觞直到今日也未能了结!”
    话头一转,问向宗淑,
    “你以为这《朋党论》如何?”
    不等宗淑说话,却又说道,
    “帝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
    到这里一顿,宗淑心领神会,顺着这句话便背诵其余文字,
    “帝舜佐帝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帝炀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帝发有臣三千,惟一心。”帝炀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帝炀以亡国。帝发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帝发用以兴邦。”
    宗淑背诵着文章,眼神不离惟公左右,只看惟公哪里有沉醉于文章的意思,因此察言观色中,只等惟公轻叹,即刻停了下来,等待惟公下文。
    “你这孩子都如此知情识趣,可是士人眼中风雅如斯的阳攸,可真是个性情中人啊!”
    原来,无论当时还是如今,所有的士人都以为庆康新政中的衮衮诸公都是众志成城,同志一心的君子,却忘了即便是君子,说到底也是世俗之人,只要是人即便亲如手足,难免少不得矛盾与抵牾,只是君子率性,所谓周而不比,行事也少了许多顾虑。只是世人不知晓当此时,庆康新政的领军人物士悦与横玮竟然也闹起来纷争来,本来是政见参差,发展至最后,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竟闹出了好大风波。
    庆康新政的核心主旨之一便是强化军事,锐意进取,图谋的便是收复被东丹占领的故土,只是士悦常年领兵在外,更是挖掘与培养了秋崇志等名将,而正因为其久在边关,深刻了解大肇与东丹军事实力与军事战力的差异,虽然大肇军事实力总体强于东丹,但是方面战力却并无优势,因此其对策乃是致力于军事改革,强化稳固边防,徐徐图之。
    然而横玮却有些急进,当时横玮乃是少年得意,又恰逢其会,在横山戎平叛中积累了不少战功,眼看着东丹乃是孤儿寡母执政,便打算趁机谋取边功,借着军功与军威以此推动新政快速开展起来。
    一个主守,一个主攻。而士悦推动自己的连襟出任山南四路都部属,目的就是便宜行事,用自己人将边防军政严格按着自己的部属管束起来,而这位连襟也绝非泛泛之辈,甫一到任,即刻命士悦文武旧部于昆仑山东麓山口修筑城砦,禁绝北面贼酋南来之路,只是如此以来也断绝了大肇兵马绕行北上之路,更何况这是修筑城池,开支巨万,直接将横玮筹集的北伐军资占用了。
    且不提那时节横玮正是青春得意,恣意跋扈时候,便是其身边也是许多骄兵悍将站了出来,甚至士悦一手提拔起来的秋崇志也站在了横玮一边,而冲在最前面的阳攸不仅没想着从中调和,竟然火上添油起来。
    阳攸一篇《论罢四路都部署札子》,一篇好文章,列了七条罢免理由,还更是凸显了横玮战略决策上应该发挥主导作用,而士悦一是为了避嫌,而是为了避免新政分裂,因而也无力阻止此事发酵。
    然而横玮与阳攸所作所为真个是为旧党送上了一份大礼,本来士悦已经牢牢掌握住北面四路军事,如今一切付之流水,在旧党炎夷易、鹤定国的顺水推舟下,宣宗又能如何处置?只能按着奏疏撤销北路四路都部署,将山南边防一分为四,更是在炎夷易推波助澜下,架屋叠床的将军政分离,如此以来事权不仅分割细碎,冗官又多了不少。
    到了如此地步,即便士悦心胸开阔,身边的亲近人也难免迁怒于横玮、阳攸,却不想横玮更是将导致如此荒唐局面的过错都算在了士悦这边,授意秋崇志带兵将奉命修城的文武官员都打入大牢,还用上了严刑拷打,一众人被打得不成人形,险些丧命。
    武将还则罢了,即便是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况且武将们皮糙肉厚也能扛得住,但文官如何能善罢甘休!遭此牢狱之灾不说,居然任由小吏动用刑罚!大肇制度乃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横玮身为士大夫,竟然折辱同僚,有辱斯文,所作所为,实在是触及国之根本了!
    消息一经传出,朝野一片哗然!横玮无论如何辩白,也改变不了事实,尤其是纵容武人凌辱文臣,已经是站在了士大夫的对立面上。
    事到如今,又是阳攸蹦了出来,这位仁兄也不知道是好好先生,还是两面取巧,这一次又是倒戈向着横玮直愣愣戳了过去,两本奏疏虽然看似是和稀泥,却让秋崇志亲自释放一干涉案文武,还亲自登门致歉,如此等于是赤裸裸的打在了横玮脸上,横玮如何善罢甘休,索性又与阳攸撕破嘴脸。
    鹤定国当真是个阴私毒士,于时其竟伙同党羽帮衬着士悦、阳攸攻讦起横玮来,眼看着新党诸公内讧不已,士悦哪里坐得住,于是走到台前,赤心诚意的维护起新党诸公的团结来。然而,这几位质朴的正人君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已经陷入敌人打开的漩涡之中。
    宣宗本来对于纠葛不胜其烦,然而看着近日递进来的奏疏不禁陷入沉思,于是召开会议,只将相公们与士悦、横玮、阳攸等人召至御前,宣宗当时乃是有意给士悦一个自辩的机会,于是轻飘飘的问了句:“自昔小人多为朋党,亦有君子之党乎?”
    所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党争乃是帝王最为担心发生之事,尤其是宣宗这等雄睿天子,更是对于党争之下潜藏的忧患有着深刻的认识与警惕,之所以如此发问,其实已经是对于以士悦为首的新政诸公明确的告诫,当然也是希望借此告诫,警醒诸公,切莫引起守旧大臣以此为借口对于新政进行攻击。
    然而士悦这等明睿之人,却以为是旧党臣工已经公然结党对抗新政,踏出了葬送新政的坚实一步,只听士悦畅言道,
    “臣在边时,见好战者自为党,而怯战者亦自为党,其在朝廷,邪正之党亦然,惟圣心所察耳。苟朋而为善,于国家何害也!”
    天子默然无语,而这默然中包含的是对于士悦等人无尽的失望,而天子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这段时间御前奏疏内容的变化,原来鹤定国及其党羽本来是帮衬着横玮、阳攸、士悦相互弹劾,可到了后面士悦、阳攸与横玮又统一了阵营,一起向鹤定国等人发起弹劾,与其同时便是被罢相的乾惟乔奏疏也上来了,其中主旨便是,‘说丹匡将士悦淹、阳攸、太史殊、岩介捧为“四贤”,“以为同列”;五人更“以国家爵禄为私惠,胶固朋党”,门下有“五六十人递相提挈”,这些人“布满要路”,“误朝迷国”。’
    而天子案头的奏疏也成了佐证,便是非其党人,便是秉承公议,也不免招致其党羽攻讦,所谓党同伐异,溢于言表。
    其后更是三件事,一桩桩一件件,将这绞索进一步收紧了。
    第一桩事便是阳攸又是轻佻的上了奏疏,此篇奏疏便是赫赫有名的《朋党论》,其起笔不凡,开门见山,明确地承认有朋党,朋党有君子和小人之分,君子结党为义,小人结党为利!小人之党是假党,君子之党才是真党!引经据典总之是一个结论,小人之党害国,君子之党利国!因此君子结党不仅不为非,还应该予以肯定,而这篇鸿篇巨着一经问世,本来是锐意新政与颟顸守旧的国策路线斗争,彻底向着朋党斗争方向不可挽回的跌落。
    尤其是文中昂言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但是阳攸等人却等同于趾高气昂的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向天子指手画脚,可即便阳攸等人是真正的道德高士,却也等于剥夺了天子的权柄,须知天下诸邦所谓天家便是能秉政定策之人,可朋党迭起,等同于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天子玉玺之上。
    天子不过是孤家寡人,臣子若是混成一党朋比夤缘,天子如何自处?不止如此,此文一出,等于是宣告朝廷内外大臣,凡是不能与士悦、横玮等人一起致力于新政的便是小人而已,如此等于是一刀切的将守旧派与中间派都赶到了士悦、横玮的对立面,本来各自为政的守旧派也渐渐团结起来。
    虽然宣宗当即定性此事,说“朕相信士悦、阳攸等人,一心为国,必无私念。”当着百官的面,力挺诸公,然而旬日之后,宣宗便下了一道诏令,以海东地区粮食运输不继,且税收也积欠多年为名,委派欧阳修为当地都转运使,将其打发出京,于是掌握知制诰事权的阳攸外放,更是等于将紧锁的大门向旧党诸臣大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