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以来,容北书都很安静。
容长洲有很多问题,墨玖安都一一解答。
可容北书全程跟在他们后面,始终无话。
墨玖安当然能感受到身后的那道视线,却没能鼓起勇气转头看他一眼。
这一路都是如此。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询问,声音还是那么的好听,声质清冽,还带着些许沙哑,伴随着寒风溜进墨玖安耳朵里,仿佛羽毛轻扫过心尖,酥酥麻麻。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竟让她停下了脚步。
真没出息。
本能的反应过后,是理智重新占据了身体。
墨玖安缓缓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苦涩与自嘲。
她沉默了片晌,整理好情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
那是一群聚在一起辩论探讨的学子。
一个个都是书生打扮,手里拿着书卷,有人书写作画,有人作诗对联,即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从他们的神态表情里依旧能感受到读书人的激情与澎湃。
其中一位似有所感,转头望来,发现墨玖安后立即拱手作揖,其余人也纷纷反应过来,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齐齐朝着墨玖安行礼。
因为墨玖安停下的地点刚好是比较显眼的中间位置,所以当学院众人向墨玖安行礼时,就会形成四面八方弓腰埋头的场景。
墨玖安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心跳渐渐平复,那双幽深的眸子也变得深沉而锐利,透着摄人心魄的坚韧。
她唇角微扬,清凉动听的嗓音裹挟着笃定的气息。
“他们,便是三省六部”
无论是争皇位还是变法,都要承受沉重的内外压力。
容长洲的变法会直接动摇朝中官僚世家的利益,而女子称帝所要面对的反抗势力要比容长洲变法所遇到的阻拦多得多。
无论是称帝还是变法,他们与那些反对者之间并不是双方理念不同这么简单,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根深蒂固的思想,只有和血肉一同被埋进泥土里才能彻底泯灭。
若她败了,那么谢氏及其党羽绝不可能留下她和她手下人的性命。
若她胜了,那朝堂之上大抵是要被血洗一遍的。
墨玖安不想造杀孽。
可她明白,这条路一旦踏上,她便不能再随心所欲。
在这场争斗中,守旧派就是士族的势力,不除掉他们便无法重振朝纲,又何谈重立规则,改变世道?
从古至今,普通人家的孩子是没有机会读书的。
他们不是不想读,而是他们的出身决定了他们这辈子只能为生计拼搏。
当活着都成一种奢望的时候,哪有钱财购买笔墨纸砚,哪有闲心读书写字?
在盛元帝力排众议重兴科举之前,那些寒门子弟唯一的出路便是投靠名门望族。
即便真的被人举荐入仕为官,可他们永远也摆脱不了世家的控制,即便哪一天位居三品尚书之位,依旧改变不了自己是那群官僚士族走狗的事实。
科举落实后,寒门学子确实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但事实上,在这九年来,通过科举考上来的学子中近九成皆是名门望族之后。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知识垄断。
那些寒门学子散尽仅有的家产也买不到更多的书籍,而仅凭他们手里的那些,不足以闯过每一关考核。
即使有天赋异禀者通过了最终的殿试,可这还远远不够。
进士的出路由吏部决定,到了那一刻,他们便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加入他们违背自己的初心,变得和他们一样唯利是图,为虎作伥,要么就是被他们排挤算计,最终一身抱负无处施展,含恨而终。
墨玖安就是要改变这样的困局。
解决吏部是第一步,培养人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墨玖安给他们创造条件,清除朝中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风气,至于他们是否能中举,还得靠他们自己。
“他们知道公主要做什么吗?”
容北书转头看向墨玖安,语声低沉悦耳。
墨玖安忍不住余光一瞥,可并没有过多停留,悠悠开口:“知道,他们是本宫严格筛选过的,很清楚自己是谁的人,本宫只负责创造条件,最终能不能通过考试还是要看他们自己,不过,本宫选的人,当然是有点本事在身上,他们之中起码有五成能通过殿试”
墨玖安顿了顿,转头看向容长洲,酥骨的嗓音裹挟着几分狡黠的意味:“无双国士天纵之才,要不去和他们聊聊?若本宫没记错的话,那里边也有几个天才诗人”
容长洲面上挤出了尴尬的笑容,敷衍地点了点头。
墨玖安倒也不恼,转走目光,直视前方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从容与果断。
“他们不仅才学出众,家世也很干净,关系足够简单,所以他们真正能做到孤臣,直臣”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远方,似是想到了什么,向前走了几步。
“每个人都说,世道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改变的,但我不是一个人”
说罢,她笑容不禁扩大了些,缓缓转身,眼神也变得明亮而柔和,“我有他们,还有你们”
墨玖安的目光先是落在容北书身上。
他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即便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墨玖安依旧能感知到他克制却无法完全藏匿的心意。
那他是否也能看出来她不敢承认的心思?
他漆黑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墨玖安心脏一突,下意识地躲避目光。
容北书当然能察觉到她的局促,收敛目光不再看她,乌黑长睫藏住了眸里的黯淡。
一旁的沐辞却看的十分清楚,内心百感交集。
这俩人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容少卿也真是的,是眼瞎了吗?他不是声称自己深谙人心,世上没有他查不出的案子审不出的罪犯吗?
公主都那么明显了还看不出来?
沐辞在一旁看的干着急,和她一样倍感无奈的还有容长洲。
公主怎么回事?他才刚磕上就开始虐了?
他弟弟嘴硬心软...其实心也硬......
不过那是对外人而言的,对公主可是真心实意。
公主从前不是言行乖张,飞扬跋扈吗?怎么现在变的这么守礼了?
再绑他啊!用强的啊!
他容长洲很愿意帮忙的!
此刻,沐辞和容长洲是同样的心情同样的神色,都是心疼自家人,从而抱怨对方不主动些。
沐辞看了看远处的学子,忽而心生一计,走到容长洲身侧,温声开口:“容国士久负盛名,受天下学子崇敬,他们也并不例外,要不容国士去和他们聊聊?”
容长洲听出了沐辞言语间的暗示,眸光一亮,配合道:“好啊,不久的未来大家都是同僚,是该打好交道”
说着,容长洲偷偷瞥了眼墨玖安和容北书,反向暗示沐辞:“可我不认识他们,要不沐姑娘和我一起去,帮容某介绍介绍?”
沐辞秒懂,面带和煦的笑容,恭顺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还不等墨玖安和容北书开口,沐辞和容长洲转身便开溜,意图十分明显,逃避的步伐也格外一致。
他们二人何时这么熟了?
墨玖安静静地看着沐辞离开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这个沐辞,平日里比谁都听话,到了关键时刻比谁都大胆。
就是仗着她不忍心惩罚。
墨玖安如此想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容北书当然知道兄长的苦口婆心,能和她独处,他当然愿意。
可问题是,这样会让她不自在。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蜷缩,心里正打着鼓,倏尔感知到她的视线,他拳头蓦地攥紧,怔了一瞬,随即缓缓转头回视她。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仿佛空气凝滞,连风都变得清晰而缓慢。
微风掠过枯枝残叶,发出悦耳的飒飒之声,树木在风中摇曳,仿佛述说着冬日的寂静。
这是他们时隔一个月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望。
墨玖安总是在他不注意时偷看一眼,在他发现之前及时转走视线,可这一次却被抓了个正着。
墨玖安眸光微颤,直直望着他愣了片晌,猛地反应过来后,眼波流转,垂下长睫结束了这场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对视。
容北书的眸里不禁浮上一层迷茫。
那一眼对视如流云飘渺,微妙而动人,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伪装。
容北书虽面上不显,但他身体的本能却在无意识中做出反应,耳畔回荡的心跳声如同鼓声震撼着他的灵魂。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仿佛望进了她内心深处,看到了那一缕希望的光芒。
可惜,他没能抓住。
可恰恰因此,这种似有似无的模糊反应更加令他抓狂,反复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来回横跳,抓心挠肝,同时又不知所措。
容北书剑眉微蹙,微颤的气息渐渐被他压制平复,他闭上眼暗自顺了顺气,再睁眼时,漆黑的眸子回归了以往的平淡。
短暂的挣扎后,他最终选择接受现实。
方才的信号太过微弱,早在一个月前他便收到过明确的拒绝。
大理寺按证据办事,任何捕风捉影之说都不能作为定罪的标准,他容北书也一样。
任何不明确的反应,他都不该被它迷惑。
这样的错,他已经犯过一次。
到头来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容北书如此想着,戴上了惯用的面具,薄唇微扬,清醇的嗓音轻缓恭敬:“还有没看过的地方吗?”
墨玖安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疏离与平淡,他的这一反应正是说明他们此刻只是合作关系。
墨玖安忽略心口涌起的那一股莫名的沉闷,遵从理智的判断,不再回避视线,抬头看向他。
“还有一处”
墨玖安知道沐辞是故意给她和容北书制造独处的机会,可不知为何她生不起气来。
以她如今的状态,最该避免的就是和他单独相处。
可当周围真的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和他并肩走着,即便心里十分清楚,她还是会忍不住贪恋这种感觉。
以往,她总喜欢和他单独待着。
无论是远远地看着他罚抄,还是坐在他面前直勾勾地望着他,捉弄他,然后满意地欣赏他端方如玉的脸慢慢变得绯红。
那是她少有的,除了喝醉之外,可以遗忘一切的时刻。
抛开过去阴霾,卸下肩上的责任,那一刻她只是墨玖安,甚至可以做回儿时的苏千羽,调皮狡黠,无忧无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容北书对她而言就像千里醉。
可那时的她并没有发觉,他比千里醉危险太多,后劲太大。
她在喝酒时就知道喝多了伤身,但是容北书,她却不知道自己会陷进去。
也许,以毒攻毒会有奇效。
当躲避不能解决问题时,那只能来点猛的,直面恐惧,直到它不再让你感到恐惧。
每个人都会有欲望,而欲望就像恐惧,都是人的弱点。
恐惧要消除,有些欲望要戒掉。
尤其是情爱。
墨玖安一路无话,脚步带着她走向目的地,思绪却飘了很远。
直到视线里撞入一抹鲜艳色彩,墨玖安才回过神,慢慢停下脚步。
她上次来这里还是在一个月前,那时,这些寒梅还没有开,如今院子里满眼皆是盛开的红梅,在寒风的轻抚下摇曳生姿。
容北书跟着她走进院内,停在她左侧,如此盛景,他却忍不住看向她。
许是红梅衬托,她双颊微微泛起一抹迷人的红晕,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明亮晶莹,仿若星光闪耀。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盛开的寒梅,朱唇微扬,可这一抹淡淡的笑容落在容北书眼里却胜似梅花绽放,眼尾,嘴角,脸颊都张扬着动人的美艳。
她就如同这寒梅般娇嫩清冽,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容北书竟看的有些入迷,倏尔微风拂过,带着一朵娇艳的梅花飘然而至,轻柔地落在她发髻之上。
墨玖安挽起的螺鬓上恰恰插着一枚精致的梅花金簪,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而那朵寒梅仿佛是想一比高下,偏偏落在那枚金簪边上。
金簪精致高贵,梅花轻盈妩媚,两者相遇在同一时刻,彷佛世间最美的画面凝结在一起,容北书静静地注视着,那双幽深的眸中不禁闪过几分惊艳与迷醉。
渐渐地,容北书鬼使神差般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