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睫羽微颤,缓缓垂下目光,陷入了沉思。
容长洲擅长观察人的微表情,他能精准感知到她正在犹豫和思量。
他的话起到了作用。
容长洲乘胜追击道:“友情和亲情也是情,有时甚至比爱情还要令人动容”
夜晚的风总是带着寒意与孤寂,高处更是如此,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微弱的嘶鸣声,在这一片幽冷中显得格外清晰。
墨玖安沉默良久,再开口时清冷的嗓音略显暗哑:“他们是我的软肋,但是不会左右我的想法”
“北书就会了?”容长洲的声音轻柔温和。
墨玖安缓缓抬眸,转身遥望远方,低声道:“也许会”
“我可以回答公主,并不会”
听到容长洲如此笃定的语气,墨玖安不禁蹙眉,广袖下的手指暗暗蜷缩。
“公主内心坚毅,聪明睿智,心胸宽广的同时又英明果断,公主就是做帝王的料”
容长洲转走目光,换回了一贯悠闲散漫的语气:“我觉得咱们这个故事啊,不会出现舍一人而救苍生的变态情节”
他顿了一瞬,唇角弧度微僵,声音莫名轻了下来:“即便真有那么一刻,以北书的性子,他也绝不会给公主犹豫的机会的”
容北书会自我了断,以成全所爱之人。
他是容长洲一手养大的,虽然迟了些,没能在他最难的时候出现,不过好在一切还来得及,容长洲将那缺爱的小弟弟养大成了知冷知暖,明辨是非的小伙子。
虽然还是没能改掉一些疯批的特质,但起码没让他长歪。
容长洲已经心满意足了。
“人不能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憋久了会生病,要适当地,正确地发泄出来”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一声轻哼:“这就是你整天口不择言的原因?”
“啧,那不叫口不择言,我还是很清楚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容长洲说着,唇角扬起自嘲的弧度,“不过还是多亏了北书,若不是他,我也不会这般轻松自在,说不定早就被贬南岭种茶了”
墨玖安默默垂下眼帘,转身走向楼梯,“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从自我的失衡开始的”
所以说,他弟弟会让公主失衡?
容长洲如此想着,跟了上去。
“我教公主一个新词吧”
墨玖安余光向后一瞥,边走边问:“容国士是想教育到本宫头上来了?”
“不敢不敢”
容长洲及时认怂,态度十分到位,可该说还是得说:“叫认知失调,当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产生分歧的时候,人就会处于失衡状态”
墨玖安慢慢停下脚步,转头仰望。
二人之间隔着三个台阶,触及公主疑惑的目光,容长洲面上挤出了乖顺的笑容,小心翼翼道:“所以,公主觉得自己失衡,不是因为动心,而是因为明明动了心还要逼迫自己断情绝爱”
墨玖安并没有第一时间赞同接受,而是反复检查他是不是在巧言令色,强词夺理,故意迷惑。
墨玖安并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容长洲的话虽然听着令她不舒服,不过认真想过之后,确实不无道理。
墨玖安蹙眉思量,没有回应,而是继续走下台阶。
容长洲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说容易适得其反,便选择闭嘴静默。
出了阁楼,二人望见沐辞正提着灯笼等候。
容长洲也该回家了,但是拜别之前还有些事想要拜托墨玖安。
“公主请留步”
墨玖安闻声停下,容长洲快步走上前拱手作揖后,道:“微臣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公主殿下”
说罢,容长洲意有所指地看向沐辞。
墨玖安会意,轻轻一挥手,沐辞便退出了三丈之外。
“说吧”墨玖安淡淡道。
容长洲抿了抿嘴,踌躇片晌才开口:“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容长洲咽了咽唾沫,难得表现出这般真挚又忧虑的模样。
“每天早晨能在这里醒来,对我来说都是赚到了,北书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他...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很特殊,我不希望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墨玖安知道容长洲喜欢胡说八道,但是此刻,她看着他格外认真的面色,听着他明显祈求的语气,实在无法将这些当作胡话。
墨玖安眉心凝的更紧,眸里满是不解,“容长洲,你别跟我打哑谜”
“总之,若哪天我不在了,北书,就拜托给公主殿下了”
容长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恭敬地拱手弯腰,虔诚请求。
墨玖安不知道容长洲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他这副模样也大抵是问不出来的。
她静静地瞅了他片刻,深深叹了口气。
“起来吧”
听着她略显无奈的语气,容长洲便知,她同意了。
容长洲眉头舒缓,咧嘴一笑,笑容仿佛是从心底涌现出来的,裹挟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庆幸,看向墨玖安的眼神带着感激之情。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饶有兴致地问:“你向本宫交代后事,容北书知道吗?”
“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不该知道的,还望公主莫要告诉他”
“你死了,怎么变法?”
容长洲温和一笑,嗓音轻缓有礼:“微臣会把所见,所闻,所想皆记录在册,还会写出一本详细的方案”
墨玖安没有回应,全当默认,转身离开。
“不用本宫送你吧”
渐行渐远的背影传来悠悠的声音,容长洲笑容又扩大了些,作揖道:“不劳公主费心”
墨玖安听着他那股漫不经心的语气,唇角不自主地勾了勾笑。
两个月前,容北书拜托她照顾好自己兄长,现在,容长洲又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拜托她照顾好他弟弟。
合着他俩的命都得由她负责了?
想到容北书,墨玖安扬起的嘴角渐收,眉心紧了一分,双眸染上一丝伤感。
她转头看了看身侧掌灯的沐辞,再看向对面等候的悦焉,脑海中不禁响起容长洲在阁楼里说的那些话。
容北书会让她失衡。
而这种失衡表现在,每每见到他,靠近他,她就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行为。
这会让她恐惧。
上个月中媚药后半醉半醒间放纵自己,还有第二日在马车里发生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容长洲说,压抑自己的心才是失衡。
也许他说的对。
今日见到容北书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纠结,强装镇静。
调节了一个多月,重见他的那一刻依旧失衡。
墨玖安垂眸沉思,脚步带着她走出了宅院,默默上了马车。
寂静的空巷里,一辆挂着大理寺工牌的马车缓缓驶过。
已然宵禁,他们上路本就不妥,所以更不可能加快行驶弄出太大动静。
陆川坐在靠近车门的角落,尽量拉开最大的距离,时不时抬眸偷看一眼,然后放轻自己的呼吸,生怕打扰到容北书发呆,引起他注意。
方才在宅门口见到容北书时,陆川不禁浑身一颤,瞬间蔫儿了下去。
因为他一看便知容北书不对劲,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冰冷气息。
陆川以为自己派出鹰隼传递消息惹怒了容北书,下意识地缩了缩肩,刚想开口解释,容北书却没有理他,径直上了马车。
陆川愣了一瞬,站在车外犹豫了片晌,最终还是咬着牙上了车。
这一路来容北书都很安静,目不转睛地盯着脚前的车板,长睫半垂,叫陆川看不清他眸中色泽。
陆川顺着他目光观察车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不知道脚前的这个地方,恰恰就是在一个月前救下玖安公主后,他家少卿被公主压在身下狂占便宜的地方。
那时陆川突然勒马,容北书为了护住墨玖安以身作垫,墨玖安也顺势趴到了他身上。
容北书不禁回忆起那日的情景。
她咬伤他肩膀后,在血液的作用下蝶瘾的毒性暂时压下,媚药的威力也减弱。
所以当他主动吻她时,她该是清醒的。
因为在此之前,她软绵绵地趴在他胸口,唇上染了他的血,眼尾还残留着缠绵过后的一丝欲红,颤着声自责地说“对不起”。
正是她心疼的眼神彻底击碎了容北书最后的克制。
他失控了。
因为在她眼里,他看到了怜爱。
他抬头吻住,本想浅尝即止,可一旦开始便愈发强烈,久久无法平静,仿若中毒的是他一般。
这是因为,她回应他了。
那一次,她该是清醒的。
清醒地欺骗他。
美人计?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在何府,她说她看上他时,他就已经中计了。
后来,她把他绑进寝殿,之后的每一次见面她都会撩拨几句,步步靠近,惹他脸红。
那时的容北书还傻傻地以为玖安公主只是放浪形骸,行为乖张。
殊不知,这些都是她的算计。
还真是虑无不周。
容北书脑海里迅速飘过这半年来的种种,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无比清晰地浮现。
每多回忆一次,容北书的心就会痛一次。
原来,她一直都是清醒的。
是他昏了头。
不知是不是车内太过闷热,容北书觉得气息有些不稳,整个人因缺氧仿佛要失去支撑,立即伸手扶住了车壁。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陆川心脏都停了两拍。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蜷缩,最终凝成了青筋凸起的拳头。
他用力掐了掐手心,睫毛微微颤动着,沉痛地闭上了眼。
原来,心如刀绞是这种感觉。
以前只道话本里写的太夸张,那时的他年少轻狂,从未想过自己竟也会体会到这种苦楚。
他能怨她吗?
比起怨恨,不甘,愤怒,他此刻更多的是自嘲罢了。
因为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会令他动容,也预感到她会成为那个例外。
他明明提醒了自己无数次,可最终,还是清醒地走进了她设计的“圈套”。
容北书收回手,渐渐垂下头,低低笑出了声。
陆川在惊讶之余,面上还多出了几分心疼之色,可还不等他做好心理准备开口询问,容北书却缓缓睁开了双眼。
陆川发现,那双眼里没有了一丝温度,甚至方才的悲伤也尽数泯灭,只剩下一双如谷底寒潭般漆黑幽深的瞳仁。
沉默良久,容北书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摄人的寂静。
“明日起,换辆马车”
陆川能猜到容北书这么说的理由。
因为这辆马车是当初救下公主时所用的那一辆,方才还去见了公主,陆川用脚想也知道定是闹的不愉快。
陆川轻声回了句“是”,踌躇片晌后,小心翼翼地问:“那谢衍的死士,如何处置?”
一个月前,容北书吩咐他们寻找谢衍的死士,这个任务直到今天才算正式完成。
死士如若那么好捉活口,那么容易探寻踪迹,那便不叫死士了。
陆川本发愁如何找线索,不过好在他家少卿直接发疯,竟在谢衍面前出手,还将谢衍最宠爱的二儿子扎哑了,谢衍一气之下派了好几拨死士暗杀。
容北书武功高强,身边又有子时十二个时辰轮流守护,那些个死士自然是近不了他的身。
再者,谢衍为了不引起禁军的注意,专挑没人的地方下手,这样一来,子时也能全面出动,放开手脚反击。
七天前的一次暗杀中,他们终于抓了一个活口,审了很久终于问出了关键线索,又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确认了城外谢衍豢养死士之所,陆川便第一时间通禀容北书。
不过此刻,陆川却不确定该如何解决了。
从容北书的反应来看,这是和公主闹掰的节奏。
那…还需要这么快就出手吗?
容北书缓缓抬眸,冷冷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他们继续盯着,要和吏部尚书秦启一同解决”
容北书说着,眼底划过一丝诡谲,闪着瘆人的光芒。
陆川不禁咽了咽唾沫。
原来是想同时砍掉谢衍两条臂膀?
这是要把气全撒在谢衍身上了?
“公孙羡如何了?”
陆川回过神,回答道:“还是一个样,自从和阁主聊完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阁主不让我们用刑,我们什么也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