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玖安双手撑在指挥台的阑干上,从高处俯瞰偌大的演武场,然而真正指挥队伍的,其实是蒙梓岳。
蒙梓岳站在赛场边缘,手里拿着拇指大小的骨啸,根据情况实时吹哨发出指令,改正队伍形态。
一来二去,观战席的众人也注意到了蒙梓岳,纷纷将目光投向丹陛之下肃立的蒙大统领。
只见蒙挚直直盯着赛场,面上也透着几分错愕。
蒙挚已经有半年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了,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蒙梓岳故意躲着蒙挚。
蒙挚接连失去两个儿子后,对蒙梓岳的管控不免过分了些,明知蒙梓岳的志向在军中,蒙挚却从未教过他武功,更是处处限制他自由,只求他平平安安的当一个普通人。
蒙梓岳偷偷参军被发现后,蒙挚和他吵了一架,若不是墨玖安力保蒙梓岳,将他收进自己府中,也许蒙挚会又一次把他调离军营,送到乡下。
当蒙梓岳指挥的队伍接连打进四球之后,起初不以为然的众人不得不重新开始对这个小哑巴提起警惕,作为亲生父亲的蒙挚更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想当初秋猎比武时,这个小哑巴凭借自己超乎常人的力气赢得魁首,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可因为他是被柏屠破格收录,害的柏屠降职之后,蒙梓岳就被玖安公主保下。
半年未见,那个不起眼的小士兵如今都成了公主身边的指挥官。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想明白,蒙梓岳就是墨玖安拉拢的一个得力手下。
墨翊双眸微眯,了望演武场上眉眼冷峻,神态肃穆的蒙梓岳,在他的指挥下,墨玖安的队伍的确势如破竹。
墨翊倒是忘了蒙梓岳这一茬,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墨玖安力保蒙梓岳,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险也要救下这个小哑巴,那时的她应该就已经打算好培养蒙梓岳了。
墨翊相信墨玖安的眼光,这么重要的比赛都能交给一个小哑巴指挥,说明墨玖安对蒙梓岳寄予厚望。
他的好姐姐身边真是人才辈出啊,一个容北书还不够,又来了一个习武天才。
很显然,蒙梓岳不只是力气大,也通晓兵法战略,再加上他是蒙大统领的儿子,再这样发展下去,蒙梓岳很有可能会成为墨玖安插手军政的切入口。
墨翊如此想着,望向蒙梓岳的眸里掠过一丝不可觉察的杀气,握着酒盏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比赛仍在继续,墨玖安观察着赛场的情况,颇感满意。
历经数月的辛苦训练,她真的培养出了一支团结灵活且球技精湛的队伍。
加上蒙梓岳的引导,整个队伍在比赛中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默契与凝聚力。
然而对手也不容忽视,不出一炷香,对手紧跟三球大大缩减了差距,给予了观战席的众人希望。
蒙梓岳眉心一皱,转身便跑上了指挥台。
见他上来,墨玖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往一旁挪几步腾出位置。
蒙梓岳简单行礼后便走上前,站在台上观察赛事。
蒙梓岳反应很快,无需墨玖安提示也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当对手展开猛烈攻势时,墨玖安的队伍能迅速转变防守为进攻,化被动为主动。
在蒙梓岳的指挥下,局势很快扭转,墨玖安的队伍又一次甩了对手一大截,比分达到七比三,若是再打中两球就能结束比赛。
然而最令人震惊的是,比赛时长甚至还没过半。
不知何时起,观战席早已陷入一片静谧,所有人静静地注视着指挥台上着玄色铠甲的少年郎,还有三步之外珠钗华服的玖安公主。
观战席的众人神色各异,何烨那张肥脸更是挂不住,差点将愤怒二字写在额头上。
若是比赛差距没这么明显,方才为难墨玖安的那群文臣武将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愕然。
从一开始,公主的队伍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每一次击球都如同闪电般快速而精准,让对手难有反应之机。
更是给了观战席的众人一个始料未及。
原本的期待与兴奋霎时间变成了心如死灰的沉寂,加上这令人胆颤的寒冷,多少杯温酒都无济于事。
蒙梓岳的哨声响彻整个演武场,在众人听来,每一声都只是一个简单的口哨,却能让二十个人的队伍默契改正队形,防守与攻击配合。
当观众和对手球员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攻击和控球的那几个人时,在蒙梓岳一声指令下,一个不起眼的士兵突然冲出队伍,疾速突破,顺势接球,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精准射门,将比分追到了八比三。
“漂亮!”
一片宁静中,容长洲不大不小的声音被衬托的十分响亮。
容长洲激动的面色顿僵,高举的双手也停在空中,几息之后,他急忙转身向盛元帝弯腰作揖,低头卖乖:“微臣失礼了,求陛下赎罪”
此刻的盛元帝早已喜上眉梢,根本不在意容长洲有没有失礼,相反,如果不是被皇帝这个身份限制住,盛元帝自己都想拍案叫绝了。
盛元帝随便挥了挥手,示意容长洲免礼,视线却丝毫不想从赛场移开,仿佛只要眨一下眼就会错过什么精彩部分。
一旁的墨翊当然能捕捉到盛元帝的反应,他立即附和容长洲,也跟着拍手叫好。
在场的众人中本就有不少人不知所措,犹豫要不要击掌喝彩。
如果他们贺喜,就会得罪谢衍和何烨等人,若什么也不表示,就会得罪九五至尊。
三皇子带头欢呼,着实给了这些墙头草一个出路,他们互通眼神,随即一个接着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鼓掌。
就这样,直到墨玖安的队伍以八比三的成绩占据绝对优势后,观众席才有了此起彼伏地夸赞声。
谢衍和袁钰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不过他们毕竟是久居官场的老狐狸,倒不至于表现的太明显。
谢衍余光往何烨冷冷一瞥,眼底浮上几分嫌恶。
真是废物,一个女娃都打不过。
谢衍如此想着,不急不慢地举杯轻抿,烈酒一路烧过喉咙,算是帮他压了压堵在胸口的怒火。
目前来看结局似乎已经注定,可蒙梓岳绝对不会掉以轻心。
因为公主教过他要沉住气,公主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蒙梓岳不想让公主失望。
蒙梓岳始终紧绷心神,直到打进第九球,以九比三的成绩,用半场的时间赢得比赛后,蒙梓岳才长舒一口气,才敢转身面对墨玖安。
寒风拂过蒙梓岳耳边碎发,可触及她笑颜的那一刻,蒙梓岳只觉如沐春风,心里暖暖的。
墨玖安唇角勾着轻浅的笑弧,眼中似含星辰,透着欣慰与赞赏,无需言语,就足以让蒙梓岳欣喜若狂。
然而比起墨玖安和蒙梓岳,容长洲看似比他们还要兴奋,因为他赌赢了。
一旁的容北书听着容长洲自言自语,目光却始终落在远处的指挥台上。
对方似有所感,竟也转头望来。
墨玖安耳边是众队员的欢呼,还有观战席传来的鼓掌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她依旧能一眼锁定所念之人。
隔着偌大的演武场,墨玖安静静地望着那模糊的身影,笑容不禁扩大了些。
容北书仿佛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一样,也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容长洲用手肘戳了戳忙着对视的容北书,自顾自地说起自己赢了多少,开心的像个否极泰来的资深赌徒。
左右众臣也不得不违心恭贺几句,笑容刻意,语气谄媚,盛元帝全都看在眼里,却也不会拆穿。
盛元帝漫不经心地品酒吃肉,会偶尔瞥一眼正襟危坐的谢衍等人。
三刻之前他们还言之凿凿,如今却被自己看不起的女子当众打脸,还不能表现出愤怒和失望。
看着他们强装镇定甚至强颜欢笑,盛元帝此刻的心情可谓是十分畅快。
然而盛元帝也许不会知道,即便墨玖安的队伍碾压式赢得比赛,那些人依旧能充当睁眼瞎子,表面上贺喜赞许,可根深蒂固的偏见绝不会因为这一次的胜利而改变,反而会被他们看作是运气。
墨玖安却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没关系,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两场,只要赢得这两场,那么她训练出来的队伍就能堂堂正正地参加朝贡的比赛了。
守城军自交给何烨管理后,守城军中各个军将师帅,何烨该拉拢的拉拢,拉拢不了的就以各种理由调换成了自己的人。
所以参与武娱演练的队伍大多都是何烨手底下的军将训练出来的,对墨玖安带着天然的敌意。
稍许休整过后,接下来,墨玖安将要面对的是比之前更为强大的对手。
没过多久,玖安公主的队伍在“万众期待”下重上赛场。
他们依旧那般锐不可当,似乎这一场也要以绝对的实力稳赢比赛。
起码在前半场,容长洲是那么认为的。
墨玖安的队伍像上一场那样连中三球后,不知怎得,形势莫名发生了变化。
队员之间的配合明显减弱,反应力也比上一场慢了不少,墨玖安原以为这只是个别球员出现的差错,或者身体出现了疲惫。
可中场休息过后,这种情况依旧没有改善,甚至后方的防守也一个接一个地失球。
当对手追上甚至超越比分的那一刻,墨玖安听到了欢呼。
不同于上一场的鸦雀无声,强颜欢笑,这一次却是铺天盖地,真情实感的喝彩。
他们当然会幸灾乐祸。
墨玖安第二场比赛的失势恰恰会加深那些人原本的想法,让他们更加笃定墨玖安第一场的胜利不过只是对手弱小,以及她运气好。
这是赤裸裸的偏见,然而这种偏见,从古至今都存在。
若想消除偏见获得认可,她需要付出的努力,获得的成就,完成的任务,比正常程度高出几倍不止。
而且这期间,还不允许她失败。
一旦犯错,他们便又有理由堂而皇之地蔑视她,批判她。
一向擅长控制情绪的墨玖安此刻也不得不流露出几分紧张与急促。
蒙梓岳则早已跑下指挥台,在赛场边缘跟着队伍来回观察。
容北书遥看赛场,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容北书本不确定,可直到一名防守士兵跌下马彻底昏迷,他才正式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一旦出现伤员便会击鼓停赛。
蒙梓岳立即奔向倒地的球员查看情况,墨玖安也走了过去。
军医检查过后给出的答案是过度劳累。
等晕倒的士兵被抬走休息后,其余球员集中讨论,墨玖安才得知有不少士兵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头昏脑胀,视线模糊,甚至气息不稳,肌肉无力。
墨玖安本就警觉,休憩场所和士兵的饮食都有专门的人严格把控,可没想到还是出现了意外,甚至医官都瞧不出问题。
墨玖安并不相信军医的判断,任何突发的普遍事件,背后定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
墨玖安先是吩咐蒙梓岳安顿好虚弱的球员,转而观察对手的反应。
何烨端坐于席,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墨玖安再将视线移向数丈之外,只见对手球员得意洋洋,其统领更是投来满满轻蔑的目光。
看见对手统领的神情以及何烨的反应后,墨玖安不得不加深自己的怀疑。
还不等众人消化好欣喜的情绪,余光里忽而闯入了一袭朱红华裙。
这位“任性”的公主殿下一步一步踩在演武场干燥的土地上,精致的裙摆将触未触地扫过地面,裙摆上精美的凤羽再一次沾染了演武场的尘土。
她孤身一人步入马球场地,隔着那“楚河汉界”,定定地瞧着对方。
墨玖安的队伍因出现问题而退出场地暂时休整,整个演武场里,一边是精神十足的对手球员,二十人二十匹马整整齐齐,而另一边,只有墨玖安一人。
她一袭华裙屹立在肮脏的赛场里,默默感受着寒风肆虐,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从观战席望去,即便她就只是静静地站着,可这一袭纤瘦的身躯落在众人眼里莫名生出了几分能与对面一众士兵抗衡的气势。
墨玖安仿佛成了那片赛场的统治者,与寒风作伴,与孤独为友。
演武场四周草木摇曳,发出凄凉的低吟声,仿佛是在为她伴唱,却又无法慰藉。
观战席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不明白她的意图,先是疑惑中互通眼神,随即又纷纷转眸看向演武场上伫立的墨玖安。
不一会儿,墨玖安转头回望,在那群幸灾乐祸的文官武将之中,有一个人始终能让她第一眼发现。
只要她看,每一次都能对上他的目光,仿佛他从未将目光从她身上转移。
在触及他视线的那一刻,仿若夏日清泉淌过,熄灭了墨玖安心口燃起的星星怒火。
她轻叹口气,眉眼渐渐舒缓下来。
还好,起码还有一个人。
此刻的墨玖安无法向盛元帝求助,更无法在众臣面前提什么下毒之类的阴谋论,这样反而会被他们认为她在推诿。
墨玖安并不相信军医,短时间内也无法找到对方下毒的证据,再过半刻比赛就得继续,而等待她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主动放弃,要么派出那群虚弱的球员强撑一场。
半刻......
能在半刻内解毒并让他们恢复体力吗?
想及此,墨玖安峨眉渐凝,充满忧虑的眼睛凝望着容北书,仿若镜湖倒影,细碎的星光在其中流转,闪烁着无言的呼唤。
容北书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不安与期盼,如同明月轻颦,微露心事。
容北书心口一紧,转身便向盛元帝作揖道:“启禀陛下,微臣略懂医术,想下去看看”
盛元帝本就觉得此事可疑,容北书突然请求下去探查,盛元帝自然不会阻止容北书帮助墨玖安。
盛元帝轻轻一挥手,容北书便颔首领命,不顾左右审视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踏入赛场,径直向墨玖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