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读书人似乎被说服了,其中便有人道:“好,要赌什么,你说来听听。”
钱珍娘微微一笑,“我就赌……你们中只要有任何人能把这试卷做到六十分,我就放你们离去。反之,则必须在原地待上一天一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当然,这期间供应餐食。也可正常如厕。”
此话一出,不光白鹿书院的学生们惊呆了,就连其他来参加考试的人也惊呆了。
唯有方才那泼辣的小姑娘“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周厚芳立刻明白,今天这考卷的内容会很难!
哪知那帮学生犹如受了奇耻大辱一样。
“简直可笑,我们都是读书人,白鹿书院里最次的也是秀才,难不成你们这帮大字不识几个的草莽出的题还会难住我们?”
“黄兄,不必跟他们争辩,我们索性随便做做题,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才是!”
“就是,若我们都考不到六十分,那只能说明出题人的水平太次。”
“对啊,万一你故意出些难题为难金州府的考生怎么办?”
那小姑娘却站了出来,“你们怕城主出难题,我不怕,我跟你们比!若我的分数比你们高,你们就得按那位姐姐说的做,呆在这里一天一夜。”
“好!小姑娘,到时候你可别说我们欺负你!”
小姑娘笑着露出虎牙,眼睛里一抹得逞,“我只希望有的人到时候输了别赖账!”
很快,周厚芳得出了第二条信息。
书生们单纯,还在纳闷为何输了要将他们留在这里一天一夜。
而周厚芳却已经揣度出了那位钱秘书的用意。
此处是府衙门前,人来人往,白鹿书院的学生没考过六十分而被困在这里,第二天他们这些人的名声就会响彻金州府!
怕是以后金州府的人都会质疑白鹿书院的水准。
尤其是再输给一个小姑娘。
这位钱秘书,还真是看着良善,内里一肚子的坏水啊。
周厚芳竟然觉得有些莫名解气。
但对考试内容也变得更加忐忑了起来。
果然拿到手第一瞬间,周厚芳就呼吸一窒,随后听见旁边有学生叫出声来。
很快有人大喊一声“肃静”以维持考场纪律。
周厚芳快速的浏览了一遍考卷,随后内心惶恐,只冒出两个字。
刁钻!
这题出得也太刁钻了!
周厚芳自认周家也是书香门第,家中也请了金州府颇有才名的西席自幼教导,论起才情文学,她周厚芳在整个金州府贵妇圈里都算有些许名声。
更何况,相对诗文经贴,她更酷爱算学。因此于算学一道,她自诩颇为精通。
然而她拿到第一个题就蒙了。
——一个木箱中装有十二本书,其中有两本为孤本,若中箱子里抽两本书,抽到孤本的机会是多少。
——一官道旁,左侧要求至少隔四棵松树种一棵柏树,右侧要求至少隔六棵松树种一棵柏树,最终两侧共栽种三十三棵树,则柏树最多能栽种多少棵?
——请在下列数字中写入合适的数字形成规律。十二、四、八、六、七、?
——三年之后,王大比张三的年龄三倍少二岁,再过五年,王大比张三年龄的两倍多五岁,再过十年,王大的年龄是多少?
看到这些题,饶是考前临阵磨枪过的周厚芳都只想呼一句。
“天爷啊,你杀了我吧——”
周厚芳扭头,发现隔壁一白鹿书院学生如是喊道。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难。
“肃静!”很快有考官喊了一句,“再喊成绩作废!”
周厚芳做得满头大汗。
而白鹿书院的学生们此刻全都跟打了鸡血差不多,也不窃窃私语他们用的铅笔了,也不讨论考场上有女人了,更不嘲笑隔壁那小姑娘写的一手鸡爪字。
他们全都发了狠,恨恨的握着笔奋笔疾书,一个个做得满脑门的汗水。
这青天白日的,他们竟然觉得比冬天还要让人发寒!
这是什么邪门歪道的题目!
怎么能有人出这么刁钻的题目?
直到此时此刻,五六十个学子们才回味过来方才那位女主考官脸上自信从容的笑意从何而来。
偏这种挠心挠肺的时候,那同样参与赌约的小姑娘却一直低着头,完全无视外界的纷扰,只一心扑在考卷上。
有最近的人看了一眼,随后懵了。
这小姑娘…竟然真的在做题!
她拿了一张草稿纸张,列着奇怪的符号,嘴里似乎一直念念有词,不多会儿就将考卷翻面。
那声音…犹如重鼓敲在众人心上!
有自负才情的人把全部希望都压在最后的策论上,可惜策论只有两个大题。
第一个是请结合黔州地貌风土,详谈黔州五年发展规划。
第二个是阐述地龙翻身、天狗食日之规律原理。
有人仓皇的丢了笔。
有人干脆直接将考卷撕碎,大喊道:“这出题人居心叵测,竟然敢妄言地龙翻身天狗食日之规律!古人有云,盖闻天生众民,不能相治,为之立君以统理之。君道得,则草木、昆虫咸得其所;人君不德,谪见天地,灾异娄发,以告不治。这说明地龙翻身乃是皇帝德行不正,才导致失道寡助,让百姓们跟他一起遭罪。他徐振英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辱骂陛下!”
许是声音太大,打扰那小姑娘做题,她不悦的从考卷中抬起头来,可没好气道:“大哥,你要是不会做的话能不能先把嘴闭上?最烦不读书浅薄无知又喜欢大喊大叫的人!”
“你这小女子……”
“闭嘴!”那小姑娘一吼,吓得白鹿书院的书生们全都一抖。
好泼辣的小姑娘!
看看这架势和气度,再看看人家那写得满满的试卷,这死丫头不会真的都会做吧?
怎么可能?!
白鹿书院的学生们受了刺激,将卷子翻得哗哗作响,试图找到自己能做的题。
哪知出题人用心险恶!
明明科举之时,只需写一道策论即可,偏这试卷策论两题,加起来不过才四十分。
也就是说,他们的策论必须满分,同时还得做对前面六十分的算学题。
老天爷,杀了他吧。
但不少白鹿书院的学生拿到这试卷时,心内不可谓不震动。与前面那帮闹事指责出题人刁钻的学生不同,他们一眼就看出这题目出得妙,及其的贴近生活和日常事务。
听说岚县那边分田工作搞得风风火火,这里面就涉及了很多分田问题,比如计算不同的分配方式下人均分田面积,又比如引水渠的沟渠深度计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题出得那是相当的有深度。
聪明人已经揣测出徐振英为什么非把他们从开荒那边抓过来考这个试了。
她是要让这些学生们深入了解她的执政理念。
而这帮人里,数黄维光和廖朝云两个人一拿到试卷就开始奋笔疾书,且越做到后面,越觉得徐振英与一般流寇不同。
至少这流寇文化素养非常之高。
从这试卷里反应出,他们的施政理念也和大周朝截然相反。通篇做下来,便可知徐振英重民生、轻君主,且在试卷中多次提到振兴商业经济,提高百姓财富。
那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似乎从头到尾的贯穿。
这是全新的政治理念。
黄维光此刻,甚至通过这张试卷,看到了背后搅弄大周风云的那一只大手。
正在众人心思负责之际,那小姑娘率先站了起来,随后一脸轻松的向考官走去。
众人惊愕的瞪着她。
这就做完了?
都做完了?
前面的那些个刁钻的算学题她也全部做完了?
宋洛很恭敬的将试卷呈到钱珍娘面前,随即大着胆子抬眸看了那帘后人一眼!
传说中的钱珍娘!
以女子之身成为金州府最年轻的掌权人之一!
竟然看着如此的亲切和蔼。
关键是容貌甚美!
宋洛看得眼睛都直了——
钱珍娘察觉到一抹浓烈的视线,随后抬头,看向那女子,见她呆呆的望着自己,钱珍娘挑眉:“试卷我收了,我现在就阅卷,你先在旁边稍候片刻。”
“好的,多谢钱秘书!”
不知怎的,刚才面对千军万马还能面不改色的对骂,如今只和钱珍娘说了一句话,宋洛的脸就红了。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的走到旁边落座。
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天爷,她竟然看见了钱珍娘,这回回去得好好跟同学们炫耀炫耀。
钱珍娘哎,那个所有政策施行者背后都出现的身影,如今就近在眼前——
那可是她崇拜的对象啊。
伴随着宋洛的提前交卷,十个主考官兼阅卷人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准备打分了。
很快,周厚芳也站起来交卷了。
她似乎还有些纠结,思来想去,那些题目想破头也做不出来,她只得交卷。
好在她之前为这次考试做了准备,她命丫鬟弄到了一套岚县所有课程的教程,点灯熬夜的看过。
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那些题很难。
开始有陆陆续续的人交卷,其中却不包含白鹿书院的学生。
学生们急眼了,纷纷跟其中成绩最好的黄维光使眼色询问情况。
黄维光却完全沉浸在那些题目中,根本无暇分心。有眼尖的学生去瞅黄维光的试卷,发现他不同于往日的成竹在胸,速度极慢,甚至都快到交卷时间了,他竟然还在做前面那几道算学题!
那些个学生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完了。
完了。
这回真的完了。
他们之间,怕是真的没有一个能上六十分的。
他们此时此刻突然才明白那个女主考官为何要提出那个赌约。
输了,得留在原位置上一天一夜!
等所有考生离开,只有他们白鹿书院的学生还干坐在这里,明日整个金州府怕是都知道他们这次考试惨败!
金州府的老百姓就会质疑白鹿书院的水准,甚至连带着山长和老师们都会颜面无存!
天爷,好歹毒的心思!
不,还有一线希望,那个死丫头只是看着做完了,还不一定能作对呢。
他们就不相信,那些算学题出得如此刁钻歹毒,饶是他们这种正儿八经在夫子那里学过《算学》《算经》等课程,做起来都十分吃力。
若他们这群秀才举人都觉得吃力,那么整个大周朝怕是没几个人能做得出来!
对。
他们不必惊慌,说不定这都是对方人故意装模作样,故意让他们自乱阵脚。
而宋洛正在等自己的结果。
她微抬下颚,居高临下的坐着,望着底下那群面色各异的书生们。
哼,叫你们看不起我们女子,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书生们如芒在刺。
时间就在一片焦灼中慢慢溜走。
也不知道他们这帮人是如何确定时间的,现场没有沙漏、没有日晷,可是不知怎的,他们看了那旁边那圆盘上的鬼画符以后,钱珍娘就敲了敲桌面,声音清脆:“时间到,考生停笔。”
那瞬间,书生们全都耸眉搭眼的,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般,瘫软在自己的位置上。
钱珍娘微微一笑,眼底有丝丝嘲讽,却也没说什么,只对身边那人道:“准备张贴试卷答案吧。”
周厚芳并没有离开。
因为考试之前钱珍娘就说过,考试结束后会立即派人张贴答案在府衙门口,可以立刻自行对答案。
而且最后得分的考卷也会发到考生手里,让考生自己确认成绩。
对于这一招,周厚芳不得不表示佩服。
她刚考完,人还没走,就等在府衙门口。
府衙门外,其他考试的学子也没离开,全都静静等着士兵们张贴答案。
“来了!”
很快有人喊了一句。
众人瞬间都围了上去,随后便是一阵唉声叹气的懊恼之声。
“我果然第一道题就错了!”
“哎,我就不该犹豫,这一犹豫就做错!”
“天爷,我咋错那么多。为什么第三道题的答案是六不是八?”
周厚芳躲在人群里,心情同样很激动。
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参加这种正儿八经的考试,更何况还是背着母亲他们来的。
她像是冲破了某种禁锢一样,觉得有一种奇怪的自由感。
她很好奇,那些学子们看榜的时候会不会跟她一样的心态。
更何况她现在还是在对答案,不是看成绩,可是这颗心就已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陆兄,恭喜恭喜,你的算学题竟然全对!”人群中传来一阵贺喜声,“不愧是岚县过来的考生,岚县那边全面教育工作做得最早,也最扎实。按照陆兄这个成绩,怕是录取有望啊——”
那被人围住的名叫陆士文的青年男子面有喜色的推辞着:“诸位,最后的成绩还没有出来,后面的论述题还有四十分,胜负还未可知,先别急着恭喜。”
“哎呀,前面这么难的算学题你都能全对,后面的论述题肯定更不在话下啦!”
“别别别,金州府这边人才辈出,我…我算什么呀——”
“陆兄就是太过谦虚了,要我说,这次对于岚县人来说,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城主这全面教育是从岚县开始的,咱们岚县人比其他人多学了好几个月,占了个先机。这往后谁知道城主还有多久才攻打别的府城,咱们先占个位置,将来升迁也更快嘛。”
“是是是,是这个理。还好我们一家人都跟着城主来岚县发展了,要是还在原来地方考,怕是不知道多少人。”
“我听说,这次岚县晔县两个考场加起来的考生至少过千!”
同行人倒抽一口凉气。
就连金州府内积极备考的人也凑过去听消息。
别看他们虽然现在踩在金州府的地盘上,可是论消息灵通,远远不及岚县人。
谁叫岚县人占了先机,在各个关键位置上都有自己人呢。
这有自己人,消息肯定都是一手的。
“所以啊,咱们金州府人多少都无所谓,三个考场都是一样的题目。我们得跟那一千多人竞争呢。”
“天爷,这不是…这不是比之前考科举还难吗?”
那人一脸神秘说道:“这可不好说,现在认字的人多了,你在岚县街道上随便拉个人来都认得字,只要认得字他就能自己读书。更别提那些个四则运算和算学题目,就考脑子是否灵活,现在的金州府是人人都有机会,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肯努力,这升迁的机会可是大大的有啊!”
“正是这个理呢!咱们城主可是个喜欢实干的,最厌烦溜须拍马偷奸耍滑之辈,咱们这种性格老实,只会埋头苦干,不懂迎合上峰,也不会曲意奉承的人可算是熬出头了!”
“说的是呢,之前在岚县,有个吏员在县衙门口那个馄饨摊子上吃了几次白食,然后被人看见了,就因为几十文钱丢了吏员工作,悔不当初呢!咱们只要进去了,好好干,城主一定会看见咱的功劳!”
众人也频频点头。
周厚芳在一旁认真听着,若有所思。
想不到这反贼手底下的人,竟然比大周朝的官员还要清廉几分。
若按照他们这种管理方式,那爹爹手底下人每年孝敬的炭敬、冰敬总额,岂不是都够抄家灭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