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瞬间各怀心眼。
他们不得不承认,金州府那边的东西好。
不说肥皂、铅笔这样不算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怀表也足够让人垂涎三尺。
可鉴于琼州和金州府剑拔弩张的关系,他们自然从来不敢说金州府的好话。
周衡环顾四下,沉声说道:“谁能替本王解决火器之危?”
总算有人说道:“听说光州那边有人买过混元珠,不妨问问那位知府夫人,兴许有线索。”
方如玉却在一旁插话:“殿下,这混元珠一颗便至少五万,加上火药和钢筒,一架火器至少也是十万两。若是当真开始制造,举国之力也不过能做几台出来,且耗资巨大,这样可值得?”
周衡微微蹙眉,随后展颜,“一架火器就算是二十万两,我们造出来一能对金州府那边形成威慑,二则可以投放北方战场,三则可以抢回之前被金州府夺走的江陵府和襄州,这样算下来,造一台火器比养十万大军还值!”
孟师爷也笑眯眯道:“没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只有咱们有了火器,那金州府的人都得落荒而逃?看看他们如今正发了疯的攻城,就知道他们有多害怕我们造出火器,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加快造出火器,只有造出火器,咱们才能和金州府有对抗的力量。”
“没错,还是得造火器。这是早晚的事情,这火器一日不造出来,这金州府就会一直阻碍殿下的大业!”
这话算是说到周衡心上了,他点头,不容置疑的说道:“没错,这是早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们都得造出来。造不出火器,本王就别想打到汴京城去!金州府的铁骑迟早要踏破我们琼州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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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离琼州不过三四百公里的王三娘,却是一脸喜色的等在家门外。
她穿一件藕色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斜插一支海棠花玉簪,此刻风雪交加,她手底下的一名女将扮做丫鬟,在一旁替她举着伞,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满心期盼的望着巷口。
来到寿州已经快两年多了,可她还是不习惯这边潮湿的气候。
自从来到这边以后,她的头发变长,言谈举止之间也故意多了两分女子的柔弱。
王三娘是天生的商人,从小耳濡目染父亲是如何做生意,加之这次上任爹娘同行,他们王家在寿州的地盘上可谓是如鱼得水。
尤其是两年前徐振英加封昭王,他们暗中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加之通往东面和北面的货物,基本都是从他们的渠道走出,还有私盐和糖的买卖,他们如今是日入斗金,为金州府的国库赚得大量财富。
王三娘可以拍着胸脯骄傲的说,顾桂花、刘盼儿她们的俸禄都是她王三娘辛辛苦苦赚来的。
当然这话她也只敢在家里说说。
王家人心里自然知道,若没有殿下,便没有他们的一切。
伴随着琼州和金州府两方人马的屡屡交手,局势愈发剑拔弩张,王三娘已经感觉到自己建功立业的时间快到了。
可以想见,他们回去那一日,便是他们王家封侯拜相之时。
好啊。
这日子越来越有干头了。
啥时候才能和殿下来个里应外合啊!
张婉君能用计策拿下三座府城,她王三娘若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琼州,她们两个岂不是就成为开国女将双姝?
还是要容貌有容貌,要能力有能力的那种。
想想就觉得美滋滋的——
王三娘笑眯眯的搓了搓手,笑得像是一只小狐狸般,眼睛却紧紧盯着巷口,直到那辆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
王三娘便立刻欢喜的迎上去,用眼色示意王隐情况如何。
因考虑到大周朝的风俗不似金州府那边开放,女子在外行走难免高调引人注目,因此在寿州这边,几乎还是王隐在外,负责明面上的东西,比如说糖。
而私盐和情报暗桩这一块,则是由王三娘在暗处负责。
即使四下没什么人,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但是王家人谨慎,因此一句话不说,相携入了书房。
那书房用了少量水泥糊在木质中间,因此隔音效果很好,防止有人在外偷听。
王三娘看见自家爹回来以后,脸色很是怪异。
作为寿州分部的领头人,就连王隐也算是王三娘的手下,自然知道她爹在烦恼什么,当下笑着说道:“爹是见到方如玉了?”
王隐唉声叹气,“那叛国贼,我真不得当场杀了她!那方询、方凝墨,方家其他那些人,哪个不是个顶个的能干又忠心,偏被一个方如玉害成那个样子?可惜方部长年轻有为,如今却变成庶民,怕是以后再也不会被殿下想起来。可恨如今那方如玉出入都有大量随从,咱们又身份敏感,否则我还真想结果了她!”
王三娘也跟着叹气,“如今她手里捏着火器图纸,周衡怕是把她当宝贝都来不及,咱们怕是没可能近身。父亲也不用忧心这些事情,殿下既然让我们按兵不动,自然有她自己的打算。倒是父亲,今日跟明王聊得如何?”
“明王没看到,倒是见了几个师爷和将军。说来说去,还是上次那些事,无非就是问我能不能搞到火药和钢材?”
王三娘眯着眼睛,“研究院那边倒是有淘汰下来的钢材,咱们不妨按米卖,一米卖它个一万两银子。他们不是心急如焚的想要造火器嘛,咱就给它原材料。”
当然,王三娘没有提起徐振英给的密信。
密信上面说近期原材料要涨价,如果琼州府的人穷追不舍,倒是可以适当送点金州府那边不要的东西,顺便攒一攒明年的军费。
虽说王三娘不明白为什么徐振英在信里似乎丝毫不愁火器被盗之事,但是既然殿下有令,她只能遵从。
“哦,对了,还有那个天元珠。”王隐又提了一句,神色有些不解,“难道火器的原材料里还需要天元珠?”
王三娘立刻给父亲使眼色,示意他金州府那边的事情不要多管。
王隐自然心领神会。
“咱们有着金州府的渠道,又深入敌方的地盘,凡事都得小心谨慎,千万别露了马脚。”
“这是自然,咱们造的身份可谓是天衣无缝。尤其是这次,他们想要金州府火器的原材料,便只有从我们这里走,这一眨眼便是几十万两的生意,是得小心谨慎。”
王隐自己说着都是眼皮直跳,虽说这些年在寿州走私金州府的东西,算起来是赚得盆满钵满,可是这样一倒手就是几十万两的生意,他这辈子别说见,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我其他不怕,就怕明王直接抢我们的材料又或是赖账不给,毕竟几十万两的军费可不是个小数目。而且明王那个爹,就是个喜欢赖账的主儿,否则那四五年前的木材案不会闹得那个江家家破人亡。”
王三娘摇头,“那倒不至于。爹可按照我们之前的说法稳住他们?”
“这个自然,我跟他们说我们这种小人物赚不了多少,大头还是在疏通关系上,金州府那边不见钱不会发货,我们也没有办法。就算是要我们垫资,我们也垫不出来。”
王三娘笑着说道:“那他们信了?”
“我估摸着…怕是信了。”
“如此说来,这几十万两的银子很快就会流到金州府去?”
王隐脸上也流露出笑意,“这回咱们敲了明王这么大的竹杠,怕是明年军费都有了。加之明王这大出血,没个一年半载也缓不过来,明年正是殿下攻打琼州的好机会啊!”
“没错。我估摸着…殿下到琼州的日子应该快了——”
父女两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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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朝的深宫之中。
正是夜晚。
刚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一片皎皎月色,漫天莹白。
宫殿里半点声音也无,只有风吹树摇,天寒地冻。饶是如此,敬嫔的宫殿侧房内,以洒扫的名义聚集起了一小帮人。
他们借着微微烛火,围着火炉,说起了近日家人送过来的信。
而敬嫔汪秋霜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
犹犹豫豫大半年,又在杨太监的暗示明示之下,她似乎才知道原来金州府的爪牙已经伸到了深宫之中。
加入这个所谓大同社的人还不少,这次有空前来的便有十几个人,起初这些人看见敬嫔的时候还有些惊恐,可是在杨太监的安抚之下,这帮瑟瑟发抖的绵羊们才勉强把敬嫔和大同帮三个字联系起来。
即使如此,敬嫔也知道因为自己的到来,所有人都显得有些不适,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做出加入大同社的决定,可以说是相当冒险。
一经发现,这满屋子的人都跑不了。
可敬嫔这个人想得开,她在皇宫里并不受宠,更何况还有一个行事颇为霸道的太上皇把控朝政,莫说她这个不受宠的嫔妃,怕是皇帝和皇后都身不由己。
大周朝江山四分五裂,后宫之中也是刀光剑影,她总得为自己多打算。
周太监作为副社长,自然拥有话语权,见众人因为敬嫔的到来多少有些不自在,便笑着说道:“既入了会,不管以前身份如何,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那大家以后都是一起奋斗的兄弟姐妹。”
众人只得点头,甚至有些人大胆的去看敬嫔的模样。
往日嫔妃们都是高高在上,如今却和他们这帮腌臜之人坐在一起,甚至还互相称呼兄弟姐妹或是同志,这感觉着实诡异。
敬嫔刚入社,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蜷坐在角落里,一脸浅笑的望着大家。
领头的太监便命所有人挨着分享家人的书信,起初众人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互相鼓励着,便也渐渐大胆了。
敬嫔全程默不作声的听着。
不知怎的,这渐渐听着,她心里倒是有些激动。
有个年纪稍大的太监一遍翻着书信,一遍一脸骄傲笑意的说着:“哎,我家小妹马上就要从医学院毕业了,说是实习就分配到我们村上,爹娘可高兴坏了。虽说现在金州府那边都修了那个什么水泥路,也有了公共马车,可到底进城一趟不容易,哪有小妹直接留在村子上来得方便?”
敬嫔心中不由得讶异,她竟不知什么时候这帮太监宫女们也能认字读书了?
可她余光瞥过去,却看见金州府那边来的书信都是一些鬼画符,她心中暗暗吃惊,难不成那边有自己的文字?
周太监便立刻说道:“汪社友,这个便是金州府传来的拼音,只需要认识六十多个字符,就能组成所有字的发音,很容易上手,因此金州府的大部分人都勉强算是识字。”
原来是这样。
她之前倒是听周太监提起过,只不过此刻显得分外好奇罢了。
家书还在陆续分享着。
另外有人却一脸忧愁,“我二弟前年入了伍,如今被抽调到西边打舟山王了。也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有人叹息着:“现在乱世之中,这几年大周朝年年征战,到处都在打仗,哪里都不安全,咱们在宫里也不过是一时片刻的安静罢了。”
“就是,在金州府当兵算不错的了。听说那边当兵的待遇好得不得了,又是发田,又是发粮的,一个士兵养活一家老小都不是问题!”
那人面色稍缓,“可不是呢,若换了其他地方,死了便死了,金州府的士兵死了至少抚恤高,家中子女考吏员也有优待,算是不错的了。”
另一人却欢喜道:“天爷,我阿姐竟然考上了襄州的吏员!”
“你阿姐?你阿姐不是嫁了人吗?怎的嫁了人的妇人也能去考吏员?”
敬嫔主动靠拢金州府,自然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此刻这人说到关键点上,她立刻看向说话那人。
那人得意说道:“那自然是!我阿姐小时候就聪明,我爹说要不是阿姐是个姑娘,指定就给家里考个状元回来呢。如今也算是祖坟冒了一回青烟,还真让我阿姐给考上了!”
敬嫔忍不住问:“这嫁过人的女子也能做官?她夫家可准许她抛头露面?这女子外出做事也就罢了,可做官就免不了和男子打交道,甚至说不准还要和男子同处一室,他夫君也不介意?”
那人被敬嫔猛地这么一问,下意识的就缩着肩,脸上浮起讨好的笑来:“娘娘,金州府那边连皇帝都是女的,自然手底下也有很多女官。他们那边跟咱们思想不一样,难不成男女共处一室,除了做那起子腌臜事便没其他事可做了?”
“可…可…”敬嫔脸上难得显露出一分急切,“可万一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怎么办?”
一侧的杨太监微微勾唇。
果然敬嫔还是只关心做女官这一件事。
“这…这…”那太监摸着脑袋,笑得憨厚,“贵人您着实问到奴婢了,我阿姐信里也没说过这事儿啊!”
立刻有人道:“那边肯定管得严,如果有人乱说,说不定得抓去做苦力呢!”
“我看那边的人跟咱们想的不一样,咱们觉得有伤风化的事情可能对他们来说稀松平常。”
领头的罗太监敲打众人,“咱们在社里,都是平等关系,以后只能称呼同志或是社友。金州府那边传过来的学习资料,我们不是已经看过了吗,那边的老百姓都讲究男女平等、人人平等,就是昭王殿下也从不允许百姓下跪叩拜,更是允许贱籍科举,咱们的思想也不能落后了。否则说出去是要被笑话的!”
敬嫔虽然平日里听着杨太监这些话还好,可如今自己也加入了大同社,再听这些话,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特权,一入金州府后,怕是都不会存在了吧?
她会和眼前这帮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
她一面渴望着突破男女平等的特权,一面却又渴望着享受尊卑秩序带给她的特权。
果然有得就有失啊。
敬嫔倒是心态调整得很快,她自认从小跟着父亲遍览群书,也就是这世道不公,才没有她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还被父亲的上峰当做礼物送给了当时还是皇亲国戚的陛下为妾。
即使如此,家中姊妹却还口口声声说她高攀。
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快不快乐。
帝后少年夫妻,夫妇一体,她们这些嫔妃们使劲浑身解数也插不进两人之间,无奈之下,嫔妃们也死了心,只能每天就守着自己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过日子。
而她呢,除了看一些话本子打发时间外,别无用处。
她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具行尸走肉耳。
因此当杨太监说起金州府的那些事情,尤其是女人当官,仿佛瞬间就让她活过来般。
那些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一下就抓住了她的心。
尤其是杨太监后来陆陆续续送过来的人物画册,竟然还有金州府的各位女将军、女大夫、女吏员的画像和事迹。
当听到张婉君以一个奇袭之策绕到明王后方连破三城的时候,敬嫔只差没激动的跳起来!
后来又看到邱菊娘因为热爱行医,为岚县妇人们免费义诊,却被婆家扫地出门,甚至被岚县同行们排挤打压,她落下泪来,甚至还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和绝望。
可后来邱菊娘开办医学院,招收无数女学生,带人研究出牛痘疫苗,甚至将所有人唾弃过她的男子狠狠踩在脚下,她只恨不得拍手叫好!
金州府女人们的故事,远远比话本子上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更叫她牵肠挂肚!
原谅她。
即使她感觉在深宫里已经过了几十年,但说到底,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妇人。
因此即使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敬嫔还是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