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的营地之中。
周衡残留的十万大军几乎都在这里。
如今战事焦灼,主动权掌握在江永康手里。金州府的人打累了停下修整,他们才有修整的时间。
自从周衡和金州府的人交上手后,一直连连溃败,到现在已经丢了三座府城。金州府的人再取一座府城,他们几乎就要在琼州兵戎相见。
火器二字,就像是笼罩在琼州天空上面的黑影,经久不散。
更可恶的是,今日朝堂之上,竟然第一次出现了主和的声音。
有官员说是火器耗资巨大,劳民伤财不说,且久不见结果,如今金州府的人都快打到门口来了,若是现在献城投降,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更有人说今年开春采买的种子钱都发不出,地方官府叫苦连连,说影响了开春的耕种,今年粮食势必也收不上来,到了冬天更是饿殍遍地,劝他停止造火器的折子堆积如山。
让周衡没有想到的是,竟有不少人附和。
他一时没控制住脾气,也不顾周莹和方如玉等人的劝阻,让人将所有主和的官员们都拖出去活活打死。
听着那渐渐变弱的哀嚎声,看着再无一人敢发声的朝堂众人,周衡心里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些许。
在那一刻,他甚至感觉到了权力的快乐。
那种生杀夺予的滋味,那种让所有人都恐惧的力量,是如此的让人迷恋上瘾。
他,周衡,身上流淌的可是大周朝正统的皇族血脉,怎么可能向一届妇人低头摇尾乞怜?
更何况徐振英算什么东西?
他觉得上天不公。
幼时母妃就不受宠,虽说父皇子嗣并不多,可他依然不受宠。
父皇谁都不爱。
他不爱皇后,不爱太子,只想追求长生,然后永享帝王的荣耀和权力。
既然父皇几个儿子谁都不爱,为什么不能把皇位传给他?
无非是他庶子出身罢了。
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比起那个野种不知好千倍万倍,明明先太子仙去那么多年,父皇为何不肯立他?
周衡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迫使自己不去看摆在桌上的战报。
战报上说徐振英到泸州了。
所到之处,士兵们气势高涨,对面泸州整日战鼓声阵阵,不曾停歇,将士们喊声震天,似乎下一刻便要杀到书房外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周衡轻轻念着,似乎有些迷醉了。
好啊。
徐振英是到前线鼓励军心了吗?
她是觉得琼州是囊中之物了吗?
此时此刻,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女人。
据打探来的情报说,徐振英白手起家,从一个流放犯人,再到岚县落草为寇,以岚县为出发点,夺金州府,再黔州。
一步一步,可谓是稳扎稳打。
有时候周衡也在想,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才能让金州府的女子们忠心于她,甚至男子们愿意为她豁出性命?
甚至,不过五年多时间,她就稳稳占据西南方向,如今连东面也要蚕食。
等他周衡一败,北方的汴京城又能苟延残喘几天?
那个时候,周朝才是真正的成为历史。
遥遥相对的敌人,真想见一见她啊。
周衡也想知道,自己到底会死在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
自从徐振英到前线以后,周衡整个人明显变得阴郁许多,整个琼州府也感受到这位掌权者的阴晴不定,变得更加胆战心惊。
如今,莫说普通的老百姓开始抛家舍业的往金州府的方向跑,就连不少富户也开始携金银细软外逃。
甚至前几天还查出,他底下人专门有做外逃生意的。
琼州一直防着百姓外逃,因此在关键的道路上都有重兵把守,即使如此,百姓们外逃的热情不减,竟有人买通官员,专门带路,负责安全送到泸州境内。
这叫他感到恐惧又愤怒。
在处死了几个官员以后,周衡开始反思自己。
他到底哪里不如徐振英?
为什么天下的民心都向着她徐振英?
为什么她徐振英造得出火器,他却造不出。
底下人都怕他惧他,因此他只能问周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而且周莹去过金州府,甚至见过那位女反贼。
周莹笑得苦涩,“兄长问我,我不好隐瞒,我只能说,去过金州府的人,无一不想留在金州府。”
周衡大惊。
他不得不想起之前派去打探情报的暗桩,一个个干脆投了金州府,那是一去不返。
“可是徐振英用重金收买?还是许他们以高官厚禄?”周衡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这些,“若只是这些手段,我也可以。”
周莹摇头,“兄长,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
周衡从未见过妹妹脸上那种如此不安和茫然的模样。
他微微有些紧张,一颗心也沉了下去,“你慢慢道来。”
“我说不上来。金州府的不同,也许要兄长亲自去感受了才知道。”
周莹仔细的回想着两年前的金州之行,“那里更像是一个大同社会。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身份,都不会被人轻视。他们做事不看你的身份家世,只看你的个人能力。我听闻那边,还有怡红楼里的姑娘考吏员的。”
周衡冷笑,“收拢人心嘛。她惯用这一招,是我疏忽,忘记了贫困大众才是多数人。”
“这是施政理念不同。”周莹摇头,“长兄说她是在收拢人心,我并不是很赞同,据我在金州府的观察,我发现徐振英这个人…似乎真的跟我们不同,她是真的觉得人人生而平等——”
周衡蹙眉,“当真是不可理喻!你我皆皇族血脉,出身高贵,岂能和商户农人相提并论?那如果人人平等,地里的田谁来种?田里的税谁来教?徭役又让谁来服?三六九等是身份,你是什么人就该做什么事,本就不该生出别的心思。如果人人平等,百姓如何能被教化?百姓们的举止如何规范?朝廷又该如何运作?按你所说,金州府岂不是拥有自己的道统学说?”
“兄长,我说过,金州府的不同,需要亲自去体验才知道。”周莹知道自己这位兄长不肯轻易服输,她也知自己无法说服兄长,“我只能说,如果我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那么我也一定会选择金州府。”
周衡似乎并不生气,反而探究道:“为何?”
“在我们琼州,普通老百姓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兴许举全家之力忍饥挨饿,才能勉强供出一个进士。且就算如此,天赋、运气和努力都缺一不可。可在金州府,扫盲班遍地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拼音学会了,自己再摸索着认字不是难事。只要你肯努力,机会遍地都是,或去当兵、或去当大夫、或去考吏员,全凭个人本事,甚至不需要仰仗家里。”
“那若是家中贫困,没法请老师的呢?”
“说来也奇怪,那边城里到处都在招工,似乎只要进了城,总是有无数挣钱的机会。兄长,你可听孟师爷提过一组数据?金州府十二州吏员已经达到九万多人。而我琼州如今不过五个州,却连六千都不到。”
周衡脸色微变,“是包含士兵的数量吗?”
周莹摇头,“不算。只是吏员。正儿八经在册的。且男女几乎各占一半。”
“孟师爷是如何得知这些数据?”
“月报上写了。他们有一块内容是政务公开,里面就透露了一些金州府朝堂的事情。这数字也是从那边流过来的。”
周衡这回震惊,“徐振英是疯了吗?这些东西竟然也敢写在那报纸上?”
“她行事一向让人摸不到头脑。不仅如此,那政务板块上还有他们开了什么会,做了什么决策,包括一些政策的讲解。”
周衡似乎受了这些消息冲击,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
“九万多的吏员…她不过区区十二府,竟比当年大周朝最繁盛时候的官员数量还要多。这哪里需要那么多的吏员,何至于此——”
周莹摇头,她对政务也是一知半解,因此周衡都不明白的问题,她更明白不了。
“如此看来,我们真是小觑徐振英了。就报纸一事,孟师爷他们一开始的担忧是正确的。”
周莹点了点头,“没错。虽说我们对报纸下了禁令,但孟师爷他们还是每个月通过一些渠道买了一些,用来研究金州府的最新情况。兄长,这报纸一事极为重要,现在想来她是有预谋的想要掌握说话的权力,只要她的报纸不断,那么她就能颠倒黑白。”
“你说得对。”周衡深有体会。
首期报纸便是由方致撰写,上面大篇幅讲述了他当时追杀方家人的细枝末节,让不少追随他的人有了小心思。
更让汴京城那边的文官有了攻击他私德的把柄。
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毒。
即使他上位以后,怕是也终身无法洗清这黑点。
可西面战场上,刘大壮他们带人对舟山王的人赶尽杀绝,甚至还放火烧山,将舟山王那些信徒们活活烧死在山林之中,毫无他们之前宣扬的“仁义之师”模样。
偏他们在报纸上大肆抹黑那些百姓,说他们是反人类的野兽,不值得同情。
周衡便更是怒火中烧。
当时他让百姓们去当人肉城墙时,那编辑部可是字字珠玑,将他形容为一个堪比夏桀的昏君,并用“兼恶天下之百姓,率以诟天侮鬼,其贼人多,故天祸之,使遂失其国家,身死为戮于天下,后世子孙毁之”这样恶毒的语言辱骂。
说到底,徐振英在西面战场所行之事与他当初又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仗着她有报纸,便有了说话的权力,可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着实可恨!
“我算是看出来了。”周衡忍不住苦笑,“一切都是银子作祟。”
周莹望着他。
“养这么多吏员需要钱,养这么多士兵需要钱,办报纸需要钱,造火器更需要钱。说来说去,徐振英就是有钱。她生钱的本事一流。”
说到这里,周衡在自己亲人面前才肯露出些许后悔之色,“都怪我,当初要是听你之言,早些组建那个什么商务部就好了。”
周莹当然没说,即使组建商务部,他们也没办法和金州府的雄厚财力相匹敌。
人家商务部卖的那些玩意儿,什么钟表、铅笔、怀表、肥皂,哪个不是天外之物当世罕见?
即使是敌对双方的琼州府,底下官员们谁家里没几件来自金州府的物件儿?
他们拿什么跟人家斗?
两兄妹无言叹息,似乎都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阻力和绝望。
困兽之斗,兴许说的就是他们吧?
刚好,有下人来通传,说是方如玉请他们去军中大营一趟,并说火器有了新突破——
周衡脸色一喜。
周莹也忍不住道:“难不成是火器的筒身到了?”
兄妹两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往大营方向而去。
一定是火器造成了!
他们可以全面反扑金州府了!
周衡一扫数月的阴沉,只觉心头一片敞亮!
马车内,周莹不忘嘱咐:“兄长待会见了如玉姐姐,你可得多加赞赏。前一段时间,不光兄长你,就连如玉姐姐也因为火器的事情被朝堂孤立,甚至险些被扣上一个妖女和卖国贼的帽子!这次火器能够造出来,如玉姐姐功不可没——”
周衡笑得意气风发,“我明白!多谢妹妹提醒!方如玉有功,将来我荣登宝位,必定给她一个侧妃之位。但妹妹你,一心为我着想,亦是功不可没。等将来一切尘埃落地,我一定给你则一门让你十分满意的婚事,我大周朝的好男儿任你挑选!”
不知为何,此刻周莹却笑得有些勉强,“兄长说笑了,你是我世上最后且唯一的亲人,我自然是盼着兄长好的。”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如意驸马啊。
她想要权力,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就好像——
就好像金州府的那位一样!
可兄长为何认为,给她择一门好亲事就是全部?
两个人一路疾驰,直到到了君山山脚下的大营之中。
而孟师爷他们显然已经得到了风声,火器的事情非同小可,因此一听说火器有重大进展以后,整个琼州府的文武百官都赶了过来。
两侧文臣武将都在库房外面候着,那库房形若一座堡垒,四四方方,里面放着无数的兵器、铠甲、甚至是粮草等,其中便有一间存放着火药。
孟师爷一看见周衡,便激动得语无伦次,“殿下!炮筒到了!那匠人说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只需要按照图纸安装就好!最多只需要几天时间,这火器就造出来了!”
其他人也是激动的纷纷跪倒在地,“天佑陛下,如今我琼州也造出了火器,咱们再也不用惧怕它金州府了!”
更有武将跃跃欲试请缨道:“殿下,都传这火器厉害,能不能让末将先来试试手!”
“如今咱们有六架火器,即使面对金州府也不用害怕!咱们之前失去的建州、泸州、襄州、江陵府,都得收回来!”
“没错!只要有了火器,咱们就可以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了!”
周衡也是难掩激动之色,可到底没看见火器的样子,心里还放心不下,“诸位随我进去看看。”
库房的门看着,屋内有一道丽影。
因此方如玉说过,保存火药条件苛刻,要无风、无雨、无水,不能受潮,因此库房里没有开窗。
那人举着火把,正和匠人们仔仔细细的检查着刚送到的炮筒。
那女子身材瘦削,肩若削成,一身青衣,穿得单薄,黑发如瀑,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火光之中,竟异样的显出几分神女的神圣。
周衡一看,便知那就是火器的筒身。
他忍不住快步上前,随后用手指敲了一下,那炮筒声音沉闷,可见其厚度。
那材质并非铜器、也并非铁器,却金刚不坏。
就是这一屋子东西,花费了他近六十万两的军费,几乎掏空了整个琼州的税收。
方如玉示意匠人们全部退下,随后盯着周衡,笑脸盈盈:“要恭喜殿下得偿所愿了。”
周衡立刻问道:“这些火器,若是全部组装好需要多久?”
“如果顺利的话,最多也就几天时间。我之前和朱老师一起研究过图纸,组装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寻找原材料。不过如今原材料都已经齐全,火药也已经就位,剩下的不过就是装在一起,费不了什么功夫。”
周衡闻言大喜,“好,好,好!”
周衡身后的文武百官也立刻喜上眉梢,对着周衡便是一阵贺喜之声,连日来的压力压得踹不过气来,这一刻,他只看得见眼前那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只听得到耳边的恭维声,顿时觉得心也飘飘然了起来。
他并非是一个不谨慎之人,可是眼下,这火器近在眼前,就好似成功近在眼前,他也不想再如履薄冰。
周衡便大手一挥,“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今日在我别院之中设宴款待,就当是提前庆功!”
一阵山呼海啸的恭维之声。
所有人都在夸赞着明亲王的深谋远虑,就好似他是史上最高瞻远瞩的皇帝。
“咦?”
方如玉轻轻拈了火药放在鼻子底下嗅,随后眉头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