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大厅内人多眼杂,有乐师、有舞女,有仆人,外面还有时不时路过的人,他忍下了想要进一步的追问。
若不是方才有客人在,他早就离开,去找相对私密的书房,与张良单独交谈了。
如今,客人离开,他也很难继续在这里坐下去,起身离开了会客厅。
张良扭头看着身旁的韩非,两人通过眼神交流,达成了共识,一同跟着张平走了出去。
外面月色如霜,夜冰冰凉凉。
张平没有提灯,也没有找下人在前面引路,借助铺洒在脚下的月色,快步走到书房。
张良和韩非不远不近地跟着,保持相同的速度,三个人心境各不相同。
“此处没有外人,如实说,那张飞所言,是真是假?”
张平凭借着对书房各个角落的熟悉,摸黑来到灯台旁边,弯腰在灯脚的架子上摸索到一块火石,呲呲,火星点燃灯芯,将书房内的一切照亮。
韩非背靠紧闭的房门,并没有继续往里进,双手抱在胸前,脸色如常地看着眼前的父子二人。
张良在灯光亮起的刹那,已经来到了张平的身边,双手搀扶着垂垂老矣的张平,走到书案后面坐下,他回头看了眼门后的韩非,眼睛中闪过迟疑之色。
父亲带着他来了书房,说是单独谈话,却没有让韩非避嫌。
想来是早就在心里料定他们会串话,避与不避都是一样。
“身正不怕影子斜,传言能有几分真,不过是一些没有源头的流言蜚语,父亲不必过于忧心,不管是怎样的流言,总会有消去的那一天。”
张良放弃了用苍白无力的语言,来推翻已是满城风雨的谣言,他只需要告诉父亲,他不在乎谣言。
是吗?年轻聪慧,心态也好,却不知世事险恶...张平看着独子那张青涩的脸庞,随着火光的摇曳,忽明忽暗,忧心忡忡道:“周公尚且恐惧流言,你尚未及冠,前途一片光明,绝不可毁在这些流言上面,明日老夫会入宫请诏,希望大王能够看在张家几十年的情分上,下诏肃清流言。”
张平抬头看向门后站着的韩非,眼神复杂,犹豫着有很多话要说,俄顷,他开口了。
“希望公子能够暂留子房一段时间,在流言平息之前,就不要让他回到府上了。”
为了家中独子,张平这是做好了准备,一旦韩王没有同意他的奏请,就要和韩王进行正面对抗。
否则,他完全不用让张良离开家中,毕竟谣言传遍新郑,只是为了躲避谣言的话,人在哪里其实都一样。
历来老好人的张相,终于在张良问题上,意识到了一国相邦手中还掌握着巨大的权柄,并将对其进行解封。
韩非心有所感,郑重点头。
他挺直身子,离开靠着的木门,径直走到张平面前,从怀中掏出成蟜送给他的纸张,写下:“张相今晚就可以入宫见大王,不必等到明日,若是大王同意相助,则一切顺利,若是大王有意拖延,我会去驿馆请师弟帮忙,大王一向畏惧秦国,在我传回消息之前,张相还请稍安勿躁,莫要使用相权对抗王权。”
张平转动铺在书案上的纸张,把字迹放正,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他拿着纸张的手,微微一顿,沉吟片刻后,点头道:“好,老夫这就入宫去见大王。”
张平双手按在书案的四角,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当他从韩非身边走过的时候,韩非突然伸手拉住了他,朝着他微微摇头。
盯着韩非担忧的眼睛,张平定了定神,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他移开目光,看向立在书案旁的张良,说道:“公子放心,老夫此去,绝不会与大王发生争执。”
至此,韩非才松开手,让张平离开。
咯吱!
房门打开,院子里冰凉的月色瞬间涌进房间里,张平向前一步,一只脚迈过门槛,有些佝偻的身躯,挡住争先恐后涌入房间里的冰凉月色,书房里的火光微弱,暖洋洋的色调并没有受到月色的影响。
“父亲!”
张良追上去几步,站在张平的影子后面,喊道。
张平跨在门槛上,脚下动作有所停顿,很快,他便恢复了行动,什么都没有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他刚刚从门前经过,无数令人发寒的月光,被微凉的夜风,一股脑地全部吹进了了房间内,瞬间便将整个书房变成了冷色调的空间。
“公子,韩王然并不是勤政之人,父亲他半夜入宫,很可能因此惹怒他。”
张良的疑惑在书房内响起。
也不看这都快子时,惹怒宫里的那位,不是可能,而是肯定!
韩非努力撑了撑眼睛,伸出有些发凉的手掌,在额头上搓了两下,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走到门口,将房门关上,转身回到书案后面坐下,在纸张的空白地方,给出解释:“回来的时候,听到府中的下人提起,师弟送来了几个沉重的箱子,想必就是我们之前约定好的两万金,而这两万金,迟迟没有动静,今天忽然送来。
以我对师弟的了解,他送这两万金,就是为了让大王知道,张相和他之间有暗中交易,以此离间君臣关系。
人总是需要一个台阶下,张相这个时候去,或许大王还没有得到这个消息,最多是被张相打扰了休息,心中不喜,若是这个理由的话,等过几日,大王冷静下来,他和张相之间能够避开这两万金的事情,若是直接因为这两万金而被大王嫌弃,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太子安被送到秦国为质,不就是因为他私自作主封了楚人馆舍彻底倒向秦国,大王有多么的畏惧秦国,内心就有多么的痛恨秦国。
等到张相被拒返回,我去师弟帮忙,师弟向大王提及,这样一来,流言的事情能够解决,明面上勾结秦国的是我,我本就打算入秦,在离开之前,再帮你这么一次!”
“公子,不可,你这么做,会遭韩人唾骂的!”张良的脸上充满了抗拒,他知道韩非是为他好,可是这样做的结果,也是他无法接受的。
整个韩国王室,唯一一个心存国家的公子,竟然被自己的国民嫌弃唾骂,这将会对韩非形成巨大的舆论压力,会让人心寒的。
“如果此身不存,此国不在,这名声要来有何用?”
韩非很坦然地表示。
名声?
他初学归来,号召在韩国变法,以强国富民,触动了所有贵族的利益,若非是韩国王室的身份保护,他早就尸骨无存了。
自韩非的强国梦开始,他就忍受着各种传闻和流言,名声早就毁于一旦了。
这么多年来,在韩国人的心里,韩非早就是个不堪入耳的人物了,他也早就不在乎那一声声苍白无力的虚伪夸赞。
“你是关心则乱,这谣言关乎你的名誉,希望大王还没有得到李斯送金的消息,否则张相和大王之间,就真的要正面相抗了。”韩非笑容柔和地看着张良,像极了宠溺后进,为其遮风挡雨的前辈。
……
“丞相,回去吧!大王的脾气您也知道,小的若是把他家吵醒,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韩国王宫,张平赶到时已是子时,干净明亮的月光洒落在宫墙上,地板上,以及每个人的脸上。
纵使这般美好的月色,此刻并没有人抬头去欣赏它。
几个宦官跪倒在张平的面前,胆大的直接抱住张平双腿,胆小一些的,则是膝盖擦着地面,跟着张平的脚步,一边往里走,一边苦苦哀求。
“滚开!再敢阻拦,本相也能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张平吃力地拖着右腿,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抬离地面,摩擦着地面艰难地往前一寸一寸的挪动着。
既然走不动,张平干脆不走了,他抓住抱着自己双腿的宦官,把对面用力往外推。
等到双方之间有了一定的空隙,他朝着宦官的小腹就踹了上去,出脚没有任何留情。
挨了打的宦官,再也不敢上前抱张平的粗腿,一个个跪成一排,拦在张平的必经之路上。
“张相,求求您饶了小的们吧,大王不能叫,寝宫也不能闯。”
“让开!”
张平背对着月光,藏在阴影里的脸上,表情前所未有的难看。
宦官仍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不是不会察言观色,而是不敢观,不敢让。
双方僵持着,谁也不愿意退步。
张平目光犀利地看着远处的寝宫,忽然一大片阴影缓缓移来,遮住眼前的月光,使得寝宫完全隐入黑暗中。
他等不及了,又往前走了两步,踩上宦官的手背,喊道:“大王,臣张平有要事求见!”
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张平便持续不断地喊着,誓要把韩王然叫醒,引起他的注意。
“张相,求求您别喊了。”
“张相,您别喊了,吵到大王,小的们就全完了…”
宦官们的哀求声,裹杂压抑的嚎哭声,这并不能让张平改变主意,他还在持续喊着。
“张相半夜不睡觉,是来宫里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