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沿着来时的山路返回,路边杂草依旧,只是陆离踏步而过时,它们的腰都弯了几度,似在腼腆,又似在害怕。
等到行到山脚处时,陆离停下了脚步,朝一个方向看去。
“小离子,怎么了?”
肩膀上的二大爷也顺着陆离的视线看去,是一棵比较小些的榕树。在这片古树高林的天树山脉中,它安静地立在角落,很不起眼。
脚下杂草枯叶被踩得咔咔响,陆离朝那边迈出脚步。
走到近前,拱手说道:“阁下,许久不见了。”
榕树黑梭梭的树干上睁开了两只眼睛一张嘴,眼神中带着一些困乏意。待见得眼前之人,话语中透着惊喜。
“先生怎的下来了?”
“和老树神闲谈一番,颇有收获。可惜天色将明,便想早些出发。”
“先生聊天好快。”
“世上没有聊不完的天,只有放不下的人。”
“先生说的话很深奥,我不大理解。”
“等你找一……”
陆离刚想说等树人找个伴侣就懂其中意味,但忽然又想到,绝大部分树木都没有男女之分。再何况树的繁殖方式与人不同,就更不提寻找伴侣了。
“先生想让我找什么?”
“没什么,好好修行,你的天赋说不得在你老祖之上。只需勤加修炼,终成大器。”
树神的眼睛瞪大,不敢置信,苦笑道:“先生莫要打趣我了,我这愚笨的性子,就是再修个百万年也比不上老祖一根枝芽。”
陆离不置可否,摇摇头反驳道:“莫要妄自菲薄,每个,咳咳,每棵树诞生下来都有自己不同的用处,只是你暂时没能发掘罢了。”
顿了顿,又道:“再者,树木之修行,都是静以修身,很多的草木精灵一般都是修到高深莫测之境方能自主移动。似阁下这般生来便能随地走动的榕树,可不多见。”
“这,也算天赋?”
“这,就是天赋。”
树人眨巴了几下眼睛,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怎么说起。
它见识的世面很少,从小时候记事起就待在这座天树山脉,山脉中能随意走动的就两棵树,它和老祖。
本来是件该自豪的事,可当它看到附近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都无法如它这般自在,又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内心产生自我怀疑,久而久之演变成自卑。
它想去找老祖询问,为何自己能随意行走,为何自己身边的这帮亲人不行?
可老祖常年沉睡,自己也不好贸然搅扰。
如今道长的一番话却是有些醍醐灌顶的感觉,或许,自己为之讨厌的,正是别人不曾拥有的优点。
陆离见树人久久不语,便打算让它自己想想,于是柔声道:“阁下自己可慢慢思量,陆某先行告辞。”
树人一愣,闷声道:“先生要走?”
“自是要的。”
“我还以为先生会和那些孤魂精怪一样,留在这里。”
“这里是它们的归宿,却不是陆某的。”
“先生意向何处?”
“游无定所,去看大好江山,日月星河。顺便看看其它似阁下这般有趣的树。当然,也可能再没有如你这般有趣的了。”
“先生说笑了,我哪里有趣……先生慢走。”
“你也保重。”
匆匆告别,陆离再次行远。
树人看着陆离的身影远去,被草浪淹没。
不禁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是比肩老祖的天才?”
这时,远处的一棵榕树晃动枝叶,抖落一地风霜。
“哎呀,三叔公,您别笑我了。”
树人的黄褐色的树皮好似染上红云,还没等它害羞完,离它近一些的榕树纷纷晃动起来。
树人也一一给出回应。
“大姨你说我的天赋比得过老祖?不可能吧。”
“五叔你说那位先生修为很高深?我也这么觉得,先生应是方外之人。”
“表妹你说我该趁机追随先生同行,求段仙缘?”
“不了不了,我还是习惯待在天树山脉,陪着你们就好。”
一群树木的声音在阵阵微风落叶中传递,却只有一棵树在开口言语,倒也是个妙景。
“咳咳咳!”
就在诸位树木聊得欢畅时,每棵树脑海里都炸响了一声咳嗽。霎时间,风息落叶止,每棵树木都挺立端正。
树人惊恐,也不再言语,嘴脸从树干上缩了回去,变回一棵普通的榕树。
而远处的陆离已走到集镇,开始往集镇外面走了。
期间二爷的视线还停留在路边小摊上,那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只有在经过道人的稍稍点醒,才惊觉,自己和道士都没钱了。无奈之下,只能用渴望的眼神盯着那些宝贝,希冀借此方式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哪怕不曾拥有。
回去路上也很巧,又遇见了那五郎鬼。
“先生要走了?”
顿了顿,又道:“我送先生一程。”
“那便有劳了。”
“先生太客气了。”
有五郎鬼领路,陆离也不至于在这偌大的市集中迷路了,路上,两人也聊了不少。
陆离知道了五郎鬼是一位前朝的衙门捕头,被人陷害死后才化作怨鬼。偶然间得知天树山脉,就进来寻求庇护,又恰好老树神设立鬼市需要人才,便留下了他重用。
不觉间,已行至山谷口。
“先生,此地事关重大,出去可莫要对他人言语啊。”
“陆某晓得的。”
陆离一笑,紧紧身上褡裢,带着山鸡朝谷口走出。
只是行至末端时,又忽的侧头,念道:“五郎生前既是人间官差,应知百姓疾苦,莫要因为那些是妖鬼而区别待之。那几张符纸就当陆某送给五郎的了,以报五郎带路之情。”
“后会有期,告辞。”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五郎鬼耳中,令其眼睛瞪大,惊恐不已。
这道人发现了?什么时候的事?
还没来得及细想,再看去,已不见了道人的踪迹。
五郎鬼眼神死死盯着陆离站着的地方,片刻后一声长叹。
“嘶,莫非,真的遇到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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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离子,要我说,就该给这鬼揍一顿,把符箓拿回来,不然不长记性。”
“二爷,您有点黑社会了。”
“黑社会是啥意思?”
“嗯,就是,又黑又社会。”
“不懂。”
“也不是好东西,你不需要懂。”
“好吧。”
“对了,那个老树神是好是坏?”
山鸡再次疑惑询问,眼里带点求知意味。
陆离晃晃头,说道:“看立场吧,有时候好坏是由立场决定的。不过,那老树神的话倒是真假半掺。”
“哦?”
真话便是它确实见过老头子,也确实和老头子打了一架。假话就是并非平手,自家老道修的可是五行灵法,光火法都能烧死它了。
再者,古树树身上的烧焦痕迹,自己也不是眼瞎看不见。
嗯,老头子为其准备的礼物还是得去看看的,自己也好奇的紧。
走至原先的山路旁,草泥马还在原地守候着行李,倒也尽忠尽职。
“哞——”
“今天就不了,足下守了一夜行囊,怎好再加劳累,便歇一天吧。”
“哞哞——”
“哈哈,下次一定。”
陆离开怀大笑,牵着羊驼带着山鸡,徒步上一条小路。
据老树神所说,老道给他准备的礼物离此地西边不过五里地。
走着的路还是山路,不过是向上的山路,才走到一半,便有一抹粉红闯入了眼底。
再走上一些,视线内的粉红渐渐增多,直到将陆离的眼眶装满,再也盛不下。
粉白,满山的粉白;海棠,遍地的海棠。
都是已经开花的粉白,白色占据了花朵的大部分,留下那一丝粉红盘桓在花蕊,故作妖娆。
这是海棠,却也不止是海棠。
它是梨花海棠,是海棠花的一种,也是最温婉的一种。
那些海棠花开时多是鲜艳的红,唯有它是娇嫩害羞的粉白,为海棠花这一花种留了些许典雅气。
整座山头都被这群梨花海棠占据着,一眼望去,就好像青山白了头。
远处的白显得浅淡,却不失娇艳;近处的白显得浓稠,却不失端正。
一时间全都挤在山上,再加上初升的曦光,当真天上幻境也。
陆离心里不由一叹:这真是人间能看得到的景色吗?
而山鸡的表达更加纯粹了。
“卧槽,今儿个真是吃细糠了,还是连着两顿。”
陆离侧目,它说的上一顿应是蓝雪花海。
沿着山坡,顺溜地滑下去,便闯进了下面的粉白秘境。
梨花海棠属小乔木,高有三五米。于是,海棠树比人还高了,只能仰头观赏美色了。
这花不似蓝雪那般一丛一丛,而是一树一树的盛大,就好像一株枯木上开出一团硕大的花。
树群存在的地方坡度陡峭,不大适合行走。陆离在蜿蜒的土路上走着,忍着脚下的酸痛,但看到头顶的粉白花海,一瞬间疼痛又治愈不少。
粉色和白色,都是极温柔的色彩。偏偏这两种颜色撞到了一起,不由令人内心也泛起温柔。
带着二大爷漫无目的,步行花海下,别有一番风味。
须臾,东边亮起白光,惊吓了春风,接着春风匆匆忙跑来,又带走了憔悴的梨花海棠。
于是山间下起了粉白小雨,雨水落地无声,却有惊艳之色。
于是山风携手梨花海棠,于日升之光耀下,交织出春日仅剩的温柔。
一时竟不知,是山风带着海棠玩耍,还是海棠自愿独舞。
但不管如何,美总是真实的。
于是又能叹得一句——
青峰映翠白日升,山风携眷海棠舞。
自认天女倾夷玉,却是琉璃闹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