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云不热衷于主动行动。他的生活一向简单而缺少变化,他对此也并无不满。
说是性格所致好像不够全面,说是低欲望生活状态又似乎夸张了。或许如女友孙喜晴提到的,只是在追求一种距离感。
但是世界正在变化,变化的趋势无人可解,天知道是要往哪个方向旋转。与此同时,右眼的透镜却已剥夺了他以静制动的旁观权力。保持距离的选项唯有相对静止,唯有与世界共舞。
寻找复活的皇甫长空。接触“全界会”的周笑笑。与周笑笑背后的“启示者”李华会面。来到企业家被害案的现场附近调查。
“这几天过得和平日相比有多少变化?”——他无法回答施仁与的问题。他最近过得毫无规律可言,而且是他自己走进了陌生的境地。
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在舞步开始后,是自己在跳舞,还是被舞步所牵引?判断能力在共舞中尽数消散,看不见最优解,完全不知道该停还是该继续,又该如何继续。
对未知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对自身的自负,对获得的自卑。距离感仍然难以把握。头晕目眩的舞。
第一步该从哪里起算?皇甫长空复活事件?天文台事件?项寻歌之死?加入特别现象调查局?还是世界丧失距离的那一刻?或许舞步早就一错百错,日常也随之逐渐滑坡。只是自己尚在跳舞,对此毫无自觉。
“你我无疑是凶手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这点也未曾想到过。
到目前为止,他愿意深入周笑笑那条线,一大理由就是考虑到他自己怎么也算不上重要人物,周笑笑大费周折针对他在动机上说不过去。所以还算比较放心。但如果这既是为了对付“组织”,又是为了除掉魏行云这个意外目击者,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动机齐全,风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完全漏掉这种可能性了。虽然直觉认为周笑笑没有撒谎,但那个周笑笑又偏偏是善于表面功夫的人,直觉真的可靠吗?何况周笑笑与那个李华的关系好像还有点问题,即使周笑笑清白,李华也未必……
“想到什么了吗?”
施仁与出声,将他拉回现实。
阳光有些晃眼,思维与意识分道扬镳,现实是在这里,但我在哪里?
“我……”魏行云道,“不,越想越乱。”
……
……
告别施仁与。
魏行云按压着鼻翼往小区正门走去。
许是事件的缘故,门口保安如临大敌般盯着他,在丧失距离的世界被这么盯着可不好受。
转念一想,此行除了听了遍施仁与的推理外再无收获。而且虽然对话途中被施仁与的气势压倒,但现在感觉那番推理似乎有失偏颇,不像正解。不知能算有多少收获。徒劳二字比视线要不好受得多。
疲劳。
因为案发地比较近,他几乎是天还没亮就过来了。结果显然是碰了壁,压根进不去现场。他只好在外面对付一下早饭,顺便向组织打个报告、询问了施仁与的联系方式。几小时后,组织直接回了他一份施仁与当前定位。他依着这个定位才找到了别墅旁正和王显熠交谈的施仁与。
说起那个王显熠,也可疑到没法再可疑。青色手环分明是全界会的最高层,为什么逃走了的全界会高层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全界会,又是全界会?
魏行云走过供行人通过的电子门。
——依施仁与的说法,他是在调查王显熠。“全界会与案件有关”,这也可以和我这边对上。但王显熠这个名字没听周笑笑说起过,假如周笑笑没有说谎,那么王显熠是全界会首领或温落的化名吗?还是那个重生者?或者是另一位暗藏的超能力者?
——这事还是向周笑笑打听一下为妙,也正好看看周笑笑的反应……
“……有个人出来了,这个时间点想必能给我们带来更新鲜的消息……你好!请问是这个小区的住户吗?”
刚一出门,一个陌生男人举着手机念念有词的就迎了上来,把他吓了一跳。
“呃,你是?”
“近距离探究社会热点,发掘事件真相的慧眼小齐。我姓齐,叫我小齐就好。”
——自媒体?主播?
上午在这附近吃早饭的时候就看到了不少,当时还想着幸好没撞上,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躲掉。
不等魏行云回答,齐姓男子说道:“这位小哥,既然你刚从这里出来,想必也对这轰动性的大新闻有所耳闻吧。”
“耳闻,是多少有点。”
魏行云往侧边挪了两步,男人紧跟着他,除非拔腿就跑,否则决计甩不掉这人。
手机摄像头也直直的盯着他。
“身边如此近距离发生了这种事情,心情肯定也很特别吧。正好直播间的大家也都在看着,小哥你有没有什么可以透露的特别情报或者这期间的奇妙见闻?”
“呃……”
“不用太为难!发表下自己对这事件的看法也是好的。”
“这个嘛……”
案件细节这问题他当然也问了施仁与。
朝施仁与答出“越想越乱”时,他想到,情况既然有变,自己和周笑笑的联系暂时还是不说的好;只是刚刚出神太久了,不知道有没有被施仁与看出什么端倪。为了转变话题,便问了“你直接跟我说你的推理了,但现场的情况还没怎么告诉我啊。有哪些细节?”
对此,施仁与则是摇头:“和新闻的说法一样。没有新东西。能补充的就是没有目击情报,这个我刚刚还用来给你推理的。”
没有新线索,所以才是“徒劳”。
转动因徒劳而疲劳的脑筋,魏行云磕磕绊绊地说道:“……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怪吓人的,现在不愿意反复来思考这事。”
主播像听不懂话一样,自顾自地把话题接下去:“是啊,这回是惊人的暴力事件啊。但是本案的被害人却也长期使用这种令所有文明人害怕的暴力来对待他的妻子、他的下级。这或许才是悲剧的源头。小哥你听过这方面的传闻吗?”
“这个倒真没有……”
“也正常。”主播感慨起来,“负面事件除非特别恶劣,否则总是容易被忽视。逃避是健康的应对方式。但是这个社会正是利用了……”
“等你好久了,我说你怎么没出来。”
主播铺垫已久的观点输出被毫不客气地打断,但此时魏行云比主播还要惊讶一点。
只见袁承祥从旁三两步跑过来,亲昵地搂上魏行云的肩膀:“快走啦,小关还在等呢。”
比起愣神的魏行云,主播倒是反应快上一步:“你好,我……”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边急着办私事呢。”袁承祥脸上挂着笑容,直接扯着魏行云往一旁撤退。
主播欲追又止,直到两人快要离开可视范围时才大喊道:“记得关注慧眼小齐,为您提供一手的社会事件现场调查讯息……”
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袁承祥松开手,说了句“过来下”,脚步没停,扶了扶他的鸭舌帽帽檐。他今天仍是深灰色的衣裤配一顶黑色鸭舌帽,几次见他都是这么一身。
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举着手机迎面走来,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似乎是在录制视频。
有个中年男人靠着围墙,以自信有余什么都懂的过来人神态对着手机念念有词。
随着袁承祥这么走了一小段距离,魏行云还在等待开口的时机,袁承祥却止了步。然后又是一人出现在魏行云的视野里。是坐在长椅上的关忆。
——还真有这么一号在等人的“小关”啊。
关忆冲他挥挥手:“这么快就见面了,上次是度假村呢。三人组主角团,真有缘分。”
魏行云对“缘分”这套全不感冒,余光扫过四周,带着犹疑的神情问出了最理所当然的问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是任务。”袁承祥一手叉腰。
“任务。”关忆附和。
最近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来执行任务再正常不过。
袁承祥看向小区门口的方向,评价说:“企业家之死太热门了,往现场跑很容易被记者之流缠上。”
“是啊,多亏你了。”魏行云道,“虽然缠过来的不是记者,是个主播。”
“嗯,记者是不会来,这个时间点跑这来没意义,主播才需要借助临场感。”袁承祥顺着魏行云的话题发散,“这样的热门事件我也见得少,判断稍有失准。”
魏行云喃喃自语:“毕竟超能力者就算犯罪一般也不会选择把事情闹大,闹大就是不留后路了,那样指向性也该更加明确……”
“我听说,最早是你和施仁与负责的猎奇连续杀人案对吧?然后变成施仁与一个人了?”关忆问。
“是这样。”
“和施仁与共事的感觉怎么样?”关忆再问。
“什么?”
袁承祥按下关忆,道:“案子不是还没结束吗?而且你这不也还和施仁与都来了现场,为什么要脱离任务呢?”
魏行云犹豫了下,选择最保守的回答方式:“是施仁与当时给我的建议。我也相信老手和‘组织’的判断。”
“不过事情还是变得棘手了啊。你们现在进度如何?”袁承祥问。
“大概有了点眉目。”魏行云答。
一时无人再发言。
像是冷场一样,节奏停滞。气氛缓缓飘落。
袁承祥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这微小的动作完全止不住下滑的氛围。
魏行云站姿不变,等着他们的下一句话。
关忆看着袁承祥:“要不就直说吧?”
“这就……”袁承祥迟疑。
——他们是什么任务?企业家之死看样子组织还没接手过来,即使接手也该是施仁与那边。而且关忆这么个新人也派过来了……
看着拿不定主意的两人,魏行云忍不住道出他自己的猜想:“你们是在调查那些逃跑的全界会高层吗?”
“……‘全界会’?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关忆闻言反问。
“啊?”
面面相觑。
关忆扭头看看袁承祥,袁承祥给了个“说吧”的眼神。
她再对上魏行云困惑的视线,终于说出了答案:“还记得许作吗?我们在调查他那个自杀事件。”
——许作?
——为什么会冒出许作的名字?
“细节有些不边说明。”袁承祥道,“简而言之,施仁与可能是教唆许作自杀的犯人。”
——在纳博科夫天文台的事件末尾,先杀害佟学再自杀的失忆者许作。
印象不是很深刻了。他与许作满打满算也就只是同事一场。他压根就不理解许作,此刻搬出这个名字也只是徒增困扰。
“原来如此。”魏行云皱着眉头,“关忆也是因为和许作有关才来执行的任务?”
关忆对他竖起大拇指,道:“接下来你要是从施仁与那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也麻烦跟我们说一声了。”
袁承祥补充:“施仁与让你离开任务,在我们看来也有疑点存在。你哪里如果需要我们帮忙就告诉我们,我们也会协助你的。”
魏行云沉默不语,体味着一变再变的氛围。
二人贴心地给魏行云留出了消化的时间,没有立刻询问各种和施仁与相关的细节。而魏行云再次感到,他果然还是惯于被动,主动只会陷入令人头晕目眩的当局者迷的境地。
可惜的是,舞一旦开场就无法停下。
……
……
阳光猛烈。
案发现场周边一直没人经过。
在思维能力被光照剥夺之前,魏行云就已察觉出施仁与的推理的漏洞了。
说反攻不太贴切,可能只是单纯的反弹,察觉到的同时,他当即对着施仁与说:“我大概是明白了,但有一点还不理解。你解答的基点是凶手为了掩盖自身的超能力真面目才犯下了那一系列罪行。那么他为什么不干脆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呢?”
施仁与小幅度地摇了下头,回以抽象的大道理:“伪装成普通人才是最有难度的。线索的异常之处越是遮遮掩掩指向性反而越明显。”
——毕竟是和“全界会”有关的案件,自己也不觉得那个首领会伪装成普通人。
魏行云抛开无用的助推器,将话题推往下一阶段:“所以凶手决定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只有肉体强化能力的录。可是,之前的多起事件又掩盖了什么呢?即使只有这起事件,我们也不至于怀疑到目击记录缺失上吧?”
“嗯……”施仁与沉吟道:“我本来也正在考虑要不要跟你说这事……你知道最初的人造超能力者是什么情况吗?”
“最初的?”
“这样吧,你觉得如果让你来研究构建超能力,你最先会构建哪种?”
推理变成了聊天问答。魏行云略感不快地回复:“要根据使用场景决定吧,通俗来说会是攻击和防御两项最优先。”
“没错。”施仁与推了推眼镜,“攻击上由于对超能力缺乏了解,基本还是围绕着肉体强化这种简单朴素的增强。防御上则很明确,是干扰超能力的超能力,尤其针对透镜持有者。”
“但是……”
“该说是特别幸运吧,这种防御超能力的超能力后来成功实现了非人化,交由机器代劳。但最开始可没法这么友善。‘超能力者’就是个黑箱,实验想要进行就必须以人为载体。”
——人体实验?
施仁与继续说道:“第一批人造超能力者么,就结果来说肯定不成功,但也有意外收获。他们拥有可以干扰电子设备、避免被观测的能力。”
“你觉得本案的凶手就是……”
“因为第一批录身上的特殊能力,他们基本都调去了一些机密部门工作。具体情况‘组织’高层想必知道,不过反正不可能告诉我们。”
施仁与没有说出具体的猜想,只是以暗示性的语调作结。
——是说可能有这样的超能力者背叛“组织”加入了“全界会”,或者“全界会”的首领就是这个超能力者。这种举动或多或少带有对“组织”的恨意吗?
看着沉默不语的魏行云,施仁与又道:“这只是猜想。觉得我的结论不靠谱可以直接把结论忽略掉。但你总之要小心,各个方面都是。谁也不知道‘组织’根据已知事实又会有怎么样的猜想,打算怎么做。”
“……”
阳光岂止是猛烈,简直是毒辣,让人从中幻觉出敌意。
“对了。”施仁与问,“你相信末世论吗?”
“末世论?”
场景也好像陷入了扭曲的时空。过去的对话在此刻复现。
“刚才说了那些,所以正好想到了。”施仁与说出莫名其妙的解释,又问道,“你相信末世论吗?”
魏行云已无力关注措辞,直白地答道:“那只是阴谋论吧。”
“不,不是的。”施仁与严肃地说,“世界末日就在不远的未来,‘组织’一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