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清阁里,一只茶盏碎在了地上。
“大人,属下替您换一只新的来。”云斐进来收拾了残局。
空相臣看着那碎裂不堪的青白瓷裂纹茶盏,不禁眉心跳了一跳。
这是当年师父赠与他的茶盏,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一模一样的来。
这盏,今日怎么突然碎了。
“不必了,东西收好,埋在东墙底下的柳树下便是。”
云斐应道:“是。”
“这几日宫中动静如何?”空相臣继续翻动手中的书册,垂眸问。
“圣君一直留宿长乐宫,政务大半交由司吏长使大人处理,再者送批三部。梵昭仪的案子,尚未查清。不过左司丞抓了一个宫女,那宫女供认不讳,承认是自己记恨梵昭仪在心,这才寻机会杀了她。”
空相臣微微抬眸,穿堂清风拂过衣袖,树叶瑟瑟作响。
云斐对这宫女的身份存疑,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会有辨穴刺针的手段,只怕是有人指使。只不过如今看来,这宫女的嘴倒是不好撬开,明摆着是拿出来当个替死鬼。
左司丞即便办案能力再强,也知道眼下是明哲保身为紧。牵扯着皇家、帝师府和温氏,怎么看这桩事谁也得罪不起。重要的是,左司丞是圣君的人。而圣君明摆着是要息事宁人,不会在乎死了一个梵昭仪。
这些云斐看得明白,他家大人自然比他看得更明白。
只是有些事他想不通,圣君为什么不将此事查个彻底。而且,还越发专宠那位槿芫夫人。
空相臣对此并无其他问话,这也让云斐觉得奇怪。
“慕少主如何?”空相臣声音平淡。
“慕少主一行人暂未回京。”
先前他们派出去的人不过一日便被发现了行踪,慕少主放了话,并未让人动手。他家大人于是将派出去的人收了回来。
云斐总有一种错觉,他家大人每逢和慕少主有关的事,总是格外特别。
具体而言,是有难得的妥协。而妥协二字在他们家大人身上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家大人对于那位慕少主的妥协,云斐私下里暂且归因于大人需要慕家的力量来实现计划。
空相臣仍旧没有回应,像是意料之中。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起身临窗而立,长袖拂风,身姿清瘦挺拔。
春色正浓,绿树茵茵,只是这般好的春色却入不了空相臣的眼底。
云斐站在后面,并未敢猜测自家大人如今在想什么。
“至于府外依旧如常,几个世家的眼线已经被云野带人处理。云馥嫣已经从宫中回到了府上。途经闹市,听闻后日温家娶亲,请宾客的人却少。”
空相臣转过身来,淡淡问:“娶何人。”
“秦川方氏的庶出小姐。”
*
巨大的莹白之中,周围空无一物,亦无边际,整个世界陷入静置,停滞。
身体游离在一切之外,连同意识都慢慢开始消散殆尽。在虚幻的朦胧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双手在一点点夺取她仅有的意识。
她想挣脱一切醒过来。
周围的莹白渐渐扩散,将她紧紧包裹在内,吞噬了她的一切。
包括意识,包括记忆。
起初,南弋只是听见了微风拂过树叶的声音,既遥远却又清晰。日光落在她的发顶,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周遭的一切尚未唤醒她的回忆。
有人伸手替她挡住了阳光,一双大手轻轻覆上她的眼。
是谁?
“你醒了。”
出声的是个男子,嗓音清亮却又带着些许低沉。
南弋仍旧被覆着眼睛,她没有挣脱,不知为什么忽然想不起许多事来,或许……是她睡得太久了。
男人将躺着的她扶了起来,用着软枕垫在她身后,周围有些木质沉香的气息,甚是好闻。
只是这样的沉香,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记忆仍旧出走,没有回到她的身体里。这时候南弋才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
凭着感觉,她朝着男人的方向看了过去,即便什么也看不到。相比于好奇,她眼下更多的是等待。
她什么也记不起来。
男人放下了手,她适应着日光,微微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周遭明亮。
她看到眼前的男人戴着一只木制面具,遮住了大半的脸,一身华贵的玄青色锦袍衬得身姿挺拔,抛开看不到的容貌,眼前所见便能知晓此人绝非常人。
这个男人是谁?南弋出神想着,却感到微微头疼。
男人定定看着她,忽地俯身将她扶着坐了起来,将倒好的茶水送到她的嘴边,亲自喂她。
“张嘴,喝水。”
南弋只是微蹙着眉头,下意识地掩藏心底的疑惑,她在观察周围陌生的一切,自然包括这个男人。
她的确很渴,将嘴边的茶水喝得一干二净。
男人见状,又给她重新倒了一杯。
“听话,喝了。”
南弋的目光落在男人手上戴着的黑色皮质手套上。
她的思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周围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别人。醒来这么久,南弋仍旧想不起任何一丁点关于她自己的事。
记忆里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过。意识到这一点,她心里的防备逐渐垒高。
面前的男人一直在看她。
“这里是哪里?”南弋对上此人的目光。
男人替她拢了拢身上盖着的毯子,动作极为熟稔似的,一边回答道:“我们的别院。”
“我们的?”
她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男人离她更近了些,伸手握住了她的,又替她拨开眼前捣乱的碎发,眼底快要化出水了似的。
南弋又一次闻见了他身上的沉木香。
“又想不起来了是么?”男人垂眸深深看着她,伸手一点点抚着她的眉眼,轻柔得不像话。
“大夫说了你这是老毛病,总会忘记些事情。不过忘了也没关系,我会永远陪着你。”
“所以,我失忆了吗?”南弋问道。
“与其说是失忆,我更愿意认为,这是我和你全新的开始。这样想想,是不是更好?阿意。”男人浅笑着道。
“阿意?我的名字?”
南弋有些迷茫地问着,对于如今的情形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人在空白的情况下,越是需要理智的判断。
对于这个男人的话,她在考虑相信多少。
“阿意还真是什么都忘了。大概,阿意把我也给忘了。”
“没关系,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男人的话,既是说给她听,又好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这里是温府我和你住的别院,我是你即将成婚的夫君,我们……非常相爱。”
“成婚?什么时候?”南弋脸色一变,自是诧异。
男人轻声一笑,“成婚便在后日,已问过天地神明,祈佑上苍。你瞧,整个院子已经贴了红囍,挂了红妆。”
后日成婚?她虽想不起来,却觉得眼下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
她抬眸看着眼前这个倍感陌生的男人,想不起任何的事情来,可在这种陌生之下,她又有些熟悉感。
“我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么?”
男人微微勾唇,面具下的一双桃花眼生出水波,“阿意想看,不如等到你我成婚当夜再替我亲自摘下。”
见男人并不如她意愿,南弋脱口而出道:“我想……推迟成婚。”
男人轻笑出声,慢慢靠近了她,清冽的沉木香越发浓了些。他贴在她的耳侧,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他的身前。
“阿意,不可以哦。”
“昨日午夜半醒之时,你还曾唤我几声夫君呢。”
“我和你,是注定要永远在一起的。”
男人俯身吻上了她的额头,南弋清楚看见了他眼底压抑着的渴望。
*
长乐宫。
此时正值午后,宫内处处安静,微风和煦。掌事宫女手中端了一盆半开的青兰,一路到了殿内。
殿中白玉镶柱,雕梁画栋,流光绸缎垂地,遮掩了殿内大半春光。墙角的犀香生雾,丝丝缕缕消散在四处,这般的香藏着难以言说的妙处。
那绸缎后走出一个容色娇媚的女人,眼角画着花箔,一身风流华服衬得腰肢更加纤细。
掌事宫女无声行礼,眸色精明。
槿芫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抬脚走了出去,掌事宫女随即跟在身后。
与此同时,垂幕后的九闻执缓缓起身,神色一片清明,周身的寒意骤然散开。他紧紧盯着女人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么。
*
云野提着刀快步走着,忽地他停了下来,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身后不慌不忙悠闲走着的云馥嫣。
“能快点吗?你搁后花园散步呢?”
云馥嫣仍旧慢步走着,头上的银色凤钗步摇来回微微晃动,她瞥了他一眼。
“要是觉得这张嘴多余,我可以替你废了它。”
云野当着她的面翻了个白眼,“你这么有能耐,在宫里怎么不耍耍威风。”
云馥嫣当即变了脸色。
“呦?要生气了?你打我啊?”云野抱着刀嗤笑一声,一点也不怕事大。
“我趁早劝你,收起你这副装腔作势的样,要不是你这出身在,你以为大人能容忍你到什么时候。做人得放聪明点。”
不过云馥嫣这个人,相当于半个疯子和半个蠢货。
真要计较起来,还是蠢得更多点,要不然当初怎么会被那上不得台面的臭男人给骗得彻彻底底。
不过她也狠呐,一出手就把那对男女都给灭了,干净利落。
啧,这一点倒是值得表扬。
两人见了空相臣,云野将消息给禀报了上去。
鬼市里近日有些热闹,蛊虫买卖更加明目张胆,越来越多,价钱越来越低,引得各方相竞。相比起城外,城内的动静才更大。
温家掺和了进来。
云野一五一十道:“城中探子的消息,温家温祭亲自出面,同那些人见了面,谈及蛊虫买卖。自然,这消息也被送进了宫。属下认为,眼下城外鬼市只是个障眼法,那些人想要遮掩密谋的怕是在城内。”
空相臣眸色暗了暗,对于温家此举有些感到意外。
温家,温祭。
此人的确有些手段,可更多的却是狠辣。杀兄废弟,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身上带着一种彻头彻尾的疯劲。
温家的胃口,还真是不小。
“什么时候见的面?”空相臣问道。
“初九巳时,城外兰亭。说来也巧,那天慕少主刚带人离开了昌宁。”云野道。
空相臣垂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温家何时迎亲?”
“是后日,听说只是摆个几桌,并不大办。”
空相臣转着手上的戒指,神色并无异样,只淡淡出声道:“那日派人盯紧些。”
“属下明白。”
“宫中情况如何?”空相臣看向云馥嫣。
一旁许久未出声的云馥嫣这才道:“属下对梵昭仪的尸体再一次检查过,确认尸体内并无蛊虫,死因的确是耳后中银针致命。”
她顿了顿,目光看向空相臣,“慕少主当日所言句句没错。”
空相臣闻言神色自若,“继续。”
“无圣君允许,属下并未能够进长乐宫替槿芫夫人请脉。宫中御医管内册簿记载,槿芫夫人腹痛是多食绿豆的缘故。这一点,属下曾去御膳房问过几位厨娘,槿芫夫人的确喜食绿豆膳食。”云馥嫣又添了一句,“槿芫夫人和梵昭仪同时有腹中绞痛之状,过于巧合。若真是因为绿豆缘故,那槿芫夫人所食用的份量不少,且之后脉象应是脾虚,御膳房那几日的膳食的确也有忌口。”
“可属下经过宫中花房,询问过长乐宫常用的花,其中有一种名为天星子,产于南部深山,香气甚广,极不适合脾胃虚的人。可长乐宫似乎尤其喜欢用,每日定要换新。”
空相臣看着她的眸色暗了暗,接着问道:“这段时间,宫中可有耳目?”
“属下在宫中的每一日,暗中皆有人监视。那些人是什么人属下并不清楚,也并未查证。”
云野开口道:“宫中有就算了,那些人跟了一路,眼下躲在府外,恨不得爬墙进来,真是烦人得很!”
空相臣闻话无声看了云野一眼。
爬墙……这帝师府的墙可不是谁都能爬的。
“去城西长使府,见了廉自清把一样东西交给他。回来告诉我,他是拜是跪。”
空相臣微微转过身去,此刻一阵穿堂风过,却不曾将他的周身染上一丝春意。
“府外眼线,一个不留。”
云野干脆应道:“是!”
空相臣临窗而立,他看见墙角下斑驳树荫随风晃动摇曳,能清楚看到风的痕迹。
可有些时候,不是风动,而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