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落被拦在了院外。
房间内四周点了不少蜡烛,光线明暗之间,生出淡淡的一层朦胧,衬得这夜色越发寂静。
帝师府不是第一次来,可进空相臣的住处却是第一次。
房间背面两侧是满墙的书架,书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书册,房里有些青松的味道。内室帘幕落地,一架纹竹屏风遮挡了大半。除了这些之外,倒是没有其他摆设。
指腹贴着面前的瓷杯,南弋微微挑眉,收了手。
牛乳,热的,这都是哄孩子的东西。
右侧的烛光明亮,照得眼前之人眉眼出尘俊秀,带着温度的光亮散去了些眼底的清冷。他像是沐浴过,周围萦绕着沉木花草清香,着一身半旧素衣,玉簪半束长发,头发微湿,无端添了些烟火之气。
“深夜叨扰空相大人,难为大人让人备下吃食,不过……我不爱喝牛乳。”
空相臣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正一点点打量着她,比起从前来倒是毫不收敛。
“我不知你不爱喝,下次帮你换一种。”
南弋眸色微变,遮掩了过去。
下次?哪来的下次。
“此番前来,确有要事。不过我听说……大人进了宫,禁足不打紧,官职也丢了?”
微黄烛光之下,空相臣看着她,脸上似乎含着些笑。
“你的消息倒是听得快,怎么,很关心我的事?”
这话一听,南弋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帝师府的消息,想不听都难。”
穿过落在眼前的光影,南弋神色微微缓和,收敛了些身上的防备。
“此番前来,是想当面感谢帝师大人出手相救。”
空相臣的目光越发明目张胆落在她的身上,像是无声的凝望,无波平静之下谁都不知道到底藏着些什么。
他的指腹抵了抵手中的茶杯,凝视着眼前人的眼眸,神情变得慵懒。
“只是如此?慕少主要怎么谢我?”
南弋未答,却问:“我想知道,帝师大人是如何发现我被困在温府?”
“你倒是一点都不记得。”空相臣轻笑。
“记得什么?”
“若是想知道,你且不妨告诉我,温祭与你到底有何关系,以此交换如何?”
南弋沉着眸色,“我从前救过他,除此外再无干系。”
空相臣听着这一句话,心里了然,可疑惑未消。
他那日在温府新房走水时见温祭那般无措愤怒的模样,却觉得其中缘由不只是“救过”这般简单。
参与过她过去的人,似乎很多很多……也比他要更早。
“我并未派人跟踪你,婚车当街,我是认出了你的手势。”空相臣看着她,“你教过我。”
可那日也不知为什么,一股不安占着他的心头,心总是不静。
“怎么?不信?”
“没想到帝师大人倒是记得清楚。”
空相臣轻笑:“只是你忘了而已。”
见状,南弋没再多问,从身后拿出一只盒子,当着空相臣的面打开。
空相臣不知她是做什么,却看到这盒子却是难得的冰玉盒,里面放着一排东西。
“以此,多谢空相大人救命之恩。”
“此为何物?”
“大人等等知道也不迟。”南弋看着那一排的东西,勾唇道:“我有些疑问,还望空相大人解惑。”
“藏在宫中背后那人是谁,空相大人不是全然不知。甚至,早就知道她是谁,对么?”
空相臣微微一顿,神色如常。
“你希望我知道什么?”
到了现在,南弋见空相臣还是这般装着,不禁觉得更好笑了些。论筹谋算计,她还真是佩服这人。
“告诉大人一个好消息,我带人灭了赤月宗。忘了,空相大人消息一向灵通得很,大人手底下的人应该早就报上来了才是。”
“赤月宗养蛊人,或者说是以人养蛊,满山尸骸,养出来的蛊用以买卖,其中一部分被送进了宫。按照赤月宗掌事人的话不难推测,往宫中送货也不是一次两次,甚至是时常有之。如此频繁,空相大人再说什么不知不明的话未免显得太假。换句话说,这往宫中‘送货’相当于是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
南弋打量着看着空相臣,不放过他脸上神情丝毫的变化。
“可这些大人是一字未提呐。大人能这般容忍,以至于昌宁蛊虫买卖猖獗,命案累多,想来……必定有些缘由。我一直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过,现在我似乎是想明白了。”
她定定看着他。
“大人是在乎……宫中那位圣君的安危。”
空相臣看着火光在南弋眉眼处微微跳动个不停,光芒落入眼底,熠熠生辉。
“为君尽忠,为民谋福,为社稷定安,乃帝师之责,有何奇怪?少主此言,令我不解。”
南弋手掌压着桌面,身体微微后仰,手指一下又一下轻叩着。
“那日宫中书房外,我都听见了。”
空相臣大概也没想到,九闻执什么都能讲。
“你听到了什么?”空相臣眼底仍旧一片平静,只是那眸色却越来越黑。
南弋勾唇:“大人最忌惮的是圣君安危,所以背后之人藏在圣君身边。一旦大人动手,会令圣君置于危险之中。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圣君好似一点都不着急。”
九闻执是带着点疯的。
可空相臣和九闻执任由事态发展,却是最让她想不明白的。一国之君,一国之相,到底如何被这蛊虫扼住喉咙。
唯一的可能是……九闻执的命被拿捏在了旁人手里。
“君侧,女人,蛊虫……想来排查对象也不是难事。”
她已经有了目标。
南弋看着空相臣晦暗不明的脸色,将手边的东西轻轻往前推了推。
“大人也看到了,这是药剂。名字暂时我还未想好,空相大人有空可拟一个。”
“哦,忘了说,这东西只需一滴,可杀十步之内的……蛊虫。这样的谢礼,还望大人喜欢。”
太过于荒谬的话,在空相臣听着却是觉得是玩笑。可这些话……出自她口,却又变得可信起来。
他愿意去信。
空相臣垂眸去看着一排的药剂,诧异震惊之色终于在他脸上显露了出来。
她身上有太多未知的东西,让他如何也看不透看不清,触摸不得,靠近不得。于是,这般凝望快要慢慢生出瘾,在无人所知的伪装之下不断挣扎呼啸。
“挑个地儿好好试试,效果定不会让大人失望。不过……大人也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南弋起身,幽幽道:“毕竟来这里,我只是要杀一个人。若是发生了什么其他意外,那便只能……是个意外。”
空相臣抬眸,突然站了起来,随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那日你在书房外,当真……听见了么?”
南弋回头看了看他,笑了一声,歪着头耸耸肩膀。
“不然嘞?翻墙头我干得来,听墙角自然也擅长,可惜太远……听的不大全。”
“天色不早,空相大人便不用送了,这就告辞。哦对了,提醒大人一下。”
南弋手指着空相臣衣裳,“大人不必太节俭,这袖子破了补了也不好看,和您这气度模样不太相称。”
“大人,回见。”
南弋笑着出了门,带着门外的阿落离开了这里。
“大人,您没事吧?”云野立马问。
空相臣站在回廊下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语,月色清凉,满地如霜。
他抬手触摸着衣袖上缝补的纹路,云野却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大人此刻着了一身的孤寂。
比之从前,还要冷清孤独。
空相臣转身进了房,看着桌上丝毫未动的糕点牛乳,只觉得呼吸逐渐稀薄,所有的一切再次变成毫无生机的一潭死水。
静止着,凝固着,沉默着,下坠着。
永远是这么安静。
云野看着桌上的东西,刚想问,却听得身前人冷声吩咐。
“东西撤下,以后……”
话未结束,可云野却见自家大人关上了门。
不对啊,东西他还没撤下去呢。
*
摸黑摸到床榻的时候,一双大手瞬间将南弋捞了过去,顺带翻了个身,将她压着动弹不得。
男人沉沉的喘息声喷洒在耳侧,在黑暗里裹挟着她所有的感官,触动着她所有的敏感。
两人都未先开口,在较劲儿似的,都想占据绝对有利的形势。
兵不厌诈,这人竟然掐了一把她腰上的软肉。
可耻!
听见想要的回应,君烨微微撑着身体,在黑暗里居高临下盯着身下的她。
月亮很是配合,浮云飘过露出光亮来,照得床头地面反光一样的亮堂。
“晚上夜不归宿,夫人该不会是……夜会情郎了吧?”
南弋没由来一阵颤栗,“君瑾华,你给我老实点!松手!”
可君烨不仅没松手,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在上下游走,故意撩拨。
“这种时候,我更喜欢你唤我夫君。”
“好啊。”
南弋突然抬起膝盖,用力翻身挣脱,掌握了主动权后死死压着身下的人,两只手一左一右按着钉在床上。
“情趣而已,配合一下也不是不行……是吧,夫君。”
君烨轻笑着,借着月光将眼前人狡黠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他撑着腿猛地向上使了力气,压着自己的人就稳稳当当坐了上来。
报复似的,他颠了两下。反客为主,大手重新落在了她的腰侧,将她困住。
“你去见他了,是么?”
南弋没有打算瞒他:“是。趁着机会试探,印证一下我猜得到底对不对。空相臣这个人装得倒是纹丝不漏,从他嘴里套出我想知道的根本不可能。可他越是藏,我就觉得这事儿更不简单。”
“他一步步引我去查去找,他自己却完全隐身,借慕氏的手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管是禁足还是撤职,看似失势,实则是作壁上观,以退为进。”
君烨目光一直未从她的脸上移开,修长的手指在腰侧游走,轻轻落在腰带处。
“昌宁蛊虫猖獗,达官贵胄不见得手有多干净。他要是有心除了这些腌臜东西,何必会等到现在。可人有忌惮和在乎的东西,做事自然犹豫不决。所以,他不是不会不能做,而是不敢做。去清元门借力引慕家来此,他未必胸有成竹,而是在赌。”
腰带被轻勾着往前,君烨勾唇将南弋的手拉着压在自己的胸口,自己却顺势向她贴近。
衣物摩挲窣窣,床榻吱呀作响,沉沉喘息声被逐渐放大。
那双手眼看着又要对腰带做些什么,南弋一巴掌打了过去,君烨挑眉,眼底风流。
“昌宁尚且如此,整个大邺又能好到哪儿去。”
君烨继续道:“雷楚洲皇室无权,世家割据,宗门分势,近百年皆是如此。然相比君主,百姓只信仰天神,供奉香火。试问这一座座山,空相臣能越得过哪一座?神官也好,帝师也罢,兴衰变革之事非一时可为,然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他出面出手铲除蛊虫,宗门世家能乖乖听话么?根本不可能。”
“饿虎扑食,未必不会杀红了眼。他有多少手段多少算计能抵挡所有世家?权贵之争,最苦百姓。如今相安无事,已是最好的局面。他是上位者,这些道理他可比谁都清楚。”
君烨抬眸看着她,语气平淡地说出了这些话。
南弋静静听着,眉头却越发紧了起来。
上位者的博弈,考虑的永远不止一面,计算的范畴有些超出她的预期。
君烨深谙此道,坐上了君王的位置,所以他比她更明白朝堂权势世家的博弈,甚至是猜出空相臣的目的。
“所以,空相臣如今被禁足撤职未必不是他的计策,是么?”
君烨轻笑:“他应该没蠢到真的打算把自己废了。赤月宗被灭以后……他比我们着急多了。”
君烨趁机挑开手上的腰带,快速一拉扔下了床,大手摩挲而上,寻觅而去,衣物散落,倒是什么都开始乱了起来。
“今日争取……早些歇息。”
*
坊间的传言比什么传得都要快,一日的功夫,温府门前被扔了尸体的消息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昌宁。加之前几日温府被查抄,眼下温家已经成了昌宁大半热谈对象。
刑部彻查,来回传唤了温家不少人。隔日,温府门口却又出现了尸体。
“啧啧啧啧,你们可不知道,那都是尸块!血淋淋的,瘆人得很!”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我滴个老天爷!温家得罪谁了?”
“那是大半夜抛尸!应该是谁不怕死敢动温家?那温家家主可是个狠的……活阎王也称得上啊!”
外面传得热闹,温府里却安静出奇。
勾陈硬着头皮一五一十禀报了上去,顺带站得远些。
官府的人一趟又一趟来查,像是不长脑子的。好在出身温氏的几个大臣懂些事,没等家主放话,用了手段安排了自己人接手案子。
官府查案不算是什么大事,想动温家当真是异想天开。只不过外面那些话说得真是难听,怕脏了家主的耳。温氏的生意受损不少,其他世家闻腥而动,就等着机会下手。
“家主,眼下生出的这些事分明是唐氏商行的人做的。可敢对温家下手,真是异想天开,温家岂能是他们能动的。”
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可勾陈如何也没想到,空相臣竟然能在家主大婚当日劫走了新婚夫人,那放了火的定是他的人!然而他更没想到,有人在帝师府门口同空相臣的人大打出手,还正大光明带走了夫人!
那日家主分明看到了帝师府门口的一切,破云弓已经是对准了带走夫人的那个男人,可为什么家主却放弃了动手?反而射箭杀了跟踪而来的……交易蛊虫的暗线人。
出现在帝师府门口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家主,那晚动手我们中计死伤不少人手,有人被捉了活口,眼下这消息都传进了宗庙长老们那儿,宗庙已经暗中商议了一次。”
其他的尚且无妨,只是宗庙的权利却是家主都越不过去的。一个家族的绵延兴盛,数百年来与宗庙脱不开关系。
勾陈不明白,一个女人为什么能让家主如此在乎,如此不择手段也要去得到。
那只是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方家小姐,而是来历不明的一个人。除了家主之外谁都不知道她是谁。
堂外的日光刚好落在温祭脚下,连半片衣角都未曾碰到。银制面具遮面,一身银纹缠枝玄衣,手上的珠串不急不慢地数着。
勾陈不敢多看。
“唐氏商行如何?”温祭问。
“闭店谢客,无人往来。商行里面人手不少,周围更是暗中布了人,那些人实力不低,路数颇怪,我们人手损伤惨重皆是因对方有杀伤力大的武器,尤其是他们手里能一瞬间炸开似的东西……我们遇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温祭幽幽轻笑,停了手中的珠串,抬眸看向了堂外。
“从前我见过那东西。”
勾陈有些意外:“您见过?”
“她一向聪明,喜欢研制独属于自己的武器,让谁都赢不了她。她在那东西上费了不少功夫,也起了一个特殊的名字——血莲咒。”
温祭脸上的笑却是越来越淡,接着彻底消失不见。
“血莲咒第一次沾着的血,是我的。”
他似乎是在讥讽着自己。
“让刑部那几个人做事干净点,替死鬼多的很,该给温家效力的时候别不中用。那些传言谁最爱说,就让谁彻底闭嘴。若是死了人……义庄的尸体也不多那几个。”
“你且和我去一趟宗庙……见见那群古板的老东西。”
“另外送个信出去,只说温氏的买卖……照旧。”
勾陈接下命令,“是。”
可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家主肆无忌惮要把这动静做得更大。
这场蛊虫的买卖里,温祭竟然要把另一个人拉进来。
*
“大人,温祭他到底想做什么?”
盖着温氏印戳的信投进了帝师府,那信里只留了时辰和地点,另外……里面还有一朵干了的紫花。
申酉之分,八枫亭外。
温祭他是真疯了?他想作甚?
“把这封信……派人送到唐氏商行。”
“大人?您要送这信给慕家那些人?为何?”
空相臣看着那朵已经干透了的紫色花,眸色越发幽深,甚至久久出神。
温祭到底想做什么,他也想知道。
“这信送过去,大人,您不会是想让……慕少主赴约吧?”云野不确定地问。
可眼下,大人分明就是这意思。
空相臣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冰魄玉盒上,手指轻轻触碰着上面的纹路。
她到底是不想欠他一点,这样的东西她竟然都敢来送给他。不知是该说她太过仁慈,还是该说她太过清醒。
那日她既然能对他说出那番话,便能知道……在这场博弈里,他只会作壁上观,借刀杀人,不会让自己沾惹一点血迹。
有些手段尽管不耻,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借她的刀,让她替他杀人。
他未曾后悔过。
可那日……她分明在宫中书房外,将他的秘密听得一清二楚。
“同界外人生个孩子,延续血脉,这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她是界外人。
她埋葬了所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