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浸入骨髓的疼。浣碧睁开双眼的时候,满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眼前模糊的世界因为疼痛而交错着黑白相接的光芒,一闪一闪的,就像元宵灯会上看的走马灯一样反反复复。
“小主,小主醒了!卫太医!小主醒了!”耳畔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浣碧没有转头也知道那是灵灵。
看来上天垂怜,还是留了她一命,这个赌局她还是赢了。可是身上的疼痛和心底的酸楚让她完全顾不上高兴,她只晕乎乎地想着,卫太医……是卫临吗?可自从她在皇后那住了一段时间,照顾她的便一直是许太医。怎的这次会是卫临来照顾她?
不……不行,万一被他查出来……
浣碧想要挣扎,可是已经感觉到温热的指尖隔着一层布料敷上了自己的手腕。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一不小心扯到了腹部的伤口,“嘶”地猛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也弓起了身体疼得抽搐起来。
灵灵见状,急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碗,扑到了浣碧的身边:“小主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哪里痛,感觉怎么样?”她的双手胡乱地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浣碧,只得看向旁边的卫临:“卫太医,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小主吧。”
卫临紧皱着眉头,心里有了两分不太明显的猜测。他快速抽出一根银针,对着光线捻着查看了一下,就低头对着浣碧说了声:“碧答应,得罪了。”
银针快速刺入了浣碧的手臂,浣碧方才感觉那疼痛减少了些许,如浪潮一般缓缓褪去了。而她自己就像被滞留在沙滩上渴水的鱼,在卫临如当头烈日一般滚烫热辣的目光中,张大了嘴巴呼吸着空气,身下滑腻的冷汗却在如数九寒冰一般刺痛着她的心。
“小主身受重伤,刚过了危险期,还是要静养,切不可情绪波动过大。灵灵姑娘,可否劳烦您去拢个汤婆子来。”卫临低垂了眉眼,伸出手一根根拔出浣碧手臂上的银针,状似无意地继续说道,“微臣虽然是御医,空有一身医术,可医术再精妙也是治得了身治不了心。从脉象上看,小主肝火旺盛,五内郁结,实见忧思常驻,实在伤身。微臣已经在小主的汤药中加了些理肝平气的药材,也给了灵灵姑娘一些药膳的方子。小主身体虚弱,切忌多思了。”
浣碧略歪了头看着卫临的手指灵活地取针,又重新搭上了她的脉。那手不是骨节分明修长又有力量感的手,而是和他的人一样有一点肉肉的,五指伸直的时候还会在手背上有几个小小的浅窝,给人一股温厚的庄重感。她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丧气地说道:“是我着相了,只是在这深宫之中,又有几人能够长夜安枕?卫太医既知道我忧思常驻,也该知道我这身子有多破败。”
卫临眼看着浣碧的清泪滴入这绣金软枕之中,心头感到一阵凄凉。他暗自叹了一口气,还是开了口:“微臣知道小主的身子伤了根本,实难有孕,可若是没了性命,就真的没了以后的指望。”
浣碧斜睨了卫临一眼,嘴角的嘲讽明晃晃的,和她灰败的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指望?就看我的家世,也实难有那封嫔封妃的一天,更不可能如端妃敬妃一般包养别人的孩子。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没有后代的女人,在这后宫之中还能有什么指望?”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浣碧转过头,不想再多看卫临一眼。她心知自己心底当初感激卫临在时疫时将她拉出了死人堆,所以才愿意多说两句。可今日,她觉得她已经说的够多了。既然她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她又有什么底牌去一步步爬上去,为她甄家赢的荣耀,将她娘的牌位奉入甄氏祠堂?想到她的娘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土地里,无所依靠的样子,她的心中就蔓延开一阵阵凄凉和苦楚。
她何尝不想要恨甄远道。
若不是甄远道自私,明知给不了名分,却还是和她的母亲珠胎暗结,让她和她的娘在一起受尽了别人的冷眼。
若不是甄远道伪善,他也可以把她过了甄母的明面,把她收为义女,以后大大方方地把她嫁到一个读书人家里做嫡妻。有了甄府做背书,若是夫君再争点气,以后也不是没有可能做个小官夫人。
若不是甄远道偏心,他也不会把她托付给甄嬛。归根究底,不还是担心他的大女儿在宫中艰难度日,所以要把她这个二女儿一起送进来陪伴保护大女儿吗?所谓的考虑她的未来,不想让她随便配个小厮嫁了,难道他一个四品官员做不到的事情,甄嬛一个后宫中小小的六品常在就可以做到了吗?且不说甄嬛做不做得了宠妃还不一定,就算天赋异禀,熬成了高位嫔妃,得了皇上的恩典能给她指婚,那时候她也该是个老姑娘了。若是没到二十五岁也就罢了,若是二十五岁到了还没等到,她是撇下这个长姐出宫,还是不出宫继续陪她熬着呢?而且若不是为了救甄嬛,她也不至于身受重伤,被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药伤了根基,自此难有所出。
可那是她的父亲,给了她血肉的父亲,是她娘念念不忘了一辈子的父亲,她不能恨。
既然如此,她该恨甄嬛吗?恨这个和自己同为甄远道的女儿,却有着云泥之别的女子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只能一夜夜地孤枕难眠。
她只能自苦。
浣碧越想越委屈,放任着自己泪如雨下。她这辈子最想要的,不就是摆脱这个奴婢的身份吗?所以她想争,想抢,想给自己和自己的母亲有一个名分,又有什么错呢?为什么大家都要看不起她,唾弃她,怜悯她?宫里的这几年,她觉得自己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女子,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学会了天天演戏。
卫临看着床上的女子,没有多说,行了礼便退下了。站在院内,看着这头顶的天空,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宫廷,到底埋葬了多少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