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吵了，五行实在是太吵了。
哭声震天。
可无论如何悲哭痛嚎，獬豸的身影也并没有再次凝实。
它迈开脚步，往前凌空走了几步，背对着五行蹲在天际，沉默看着悬挂在东边那轮并不灿烂的太阳，不知道在想什么。
漂浮在天际的身影虚实不定，一阵微风吹来，金影被拉扯，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
下边顿时哭得更大声更凄惨了：“神尊！！”
“神尊啊！！！”
“今日，竟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您了么！！！”
“人族果真是伤透了您的心！”
哭声霎时悲怆，凄清无比，苍凉透骨。
氛围达到高潮，大家难以遏制的，凄厉哭声连成一片！
獬豸胸前毛发一抖，“唉。”
终是忍不住回头：“太吵了，娃娃崽们喏，你们哭得像一群撒泼的驴。”
叫声凄厉又尖锐。
实在让獬豸难以忍受。
无奈中，
它踏云下来，缩小身影，
围绕人群巡视一圈，金瞳锁定云喃音：“就是你领的头？”
众人因这变故顿住，眼泪挂着脸上，哭声含在嘴里，愣愣看着它。
獬豸抬爪一拍，头上空间一张一缩，撕开条口子吐出一团金光。
砰砰两声。
一长一短两把金灿灿的东西掉在云喃音跟前。
众人凝目一看，
左边为尺，小臂长短，刻度颇为奇异，让人看不懂。
右方为剑，长约六尺，目测站起来比云喃音还高一丢丢。
云喃音茫然的保持着那副虔诚的表情，儒慕的眼神。
众人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总觉得——有种不合时宜的瓜。
獬豸打量她片刻，“娃娃崽傻是傻了点。”
“胆子还是很大的。”
獬豸垂头一拱，金角顶上云喃音额头，生生把她戳得脑袋朝后仰去：“审判长大大大大大大人？”
一旁的五行老师跟着结巴：“神尊大大大大大人？您这是？”
云喃音精神海被金光一闪，整个人似乎被窥探了一般，心底条件反射般腾起一股杀意。
“娃娃崽，杀性太重啊。”
獬豸直起身，偏头朝审判厅某处一点，金角颤巍巍亮起一点莹光，孱弱缥缈，如同那风中残烛。
空间再次传来一阵波动。
这是，是一枚金色指环穿透空间，激射而来！
“放心吧，娃娃崽们，吾暂时消散不了。”
众人心里一松。
“但九座审判圣庭，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的了。”
众人心里一紧。
“为了施展大回溯印，吾抽干了九座圣庭内残余的力量，布下九州锁魔阵。”
“现如今，被吾锁魔阵笼罩之地，其中魔物无所遁形，
九日后，圣庭会化为飞灰，大回溯印也会消失。”
“可惜，吾之裁决法则早已在沉眠中消散，无法裁决天下之恶。”
“你们的愿力很纯粹，可吾太虚弱了，已经无法从审判法则中炼化出力量，支撑这缕神魂。”
金色指环在獬豸头顶悠悠盘旋。
“吾力量耗尽，如今要进入法环休养生息，吸取规则之力滋养残魂。”
獬豸仰头怒吼，圣音传达天地——
“倘若人族尚有自救意识，便举起刀刃，肃清九州邪魔！”
“吾已经……无法再为你们做什么了。”
这圣兽眸中，盛满无奈苍凉。
“娃娃，”獬豸垂眸，温暖而又威严的目光落在云喃音身上，分明无重量，却又好似重若千钧。
“你一身杀骨，却又心怀正气。”
它忽然问：“娃娃，你觉得……沾满鲜血的正义，还算正义吗？”
“审判长大人，”云喃音左手平直右手上举，标准小学生抢答姿势：“审判长大人是在问我么？”
眼见对方颔首，云喃音放下右手：“emmm……怎么不算呢？”
说完，她微微扭过头，瞳眸微抬，莫名睥睨意味。
“花是花，水是水。”
“花枯萎仍是花，水污浊仍是水。”
在她这里，万物本质永远不会改变。
“用白骨和鲜血堆彻而成的正义，自然也是正义。”
“况且在我眼中，正义是需要鲜血扞卫的。”
若说仁慈是罪恶的滋养源，那杀戮，便是罪恶的抑制剂。
云喃音抬起手，眼见阳光从指缝洒落，投下浅浅的阴影：
“这世界光影并存，”她眯眼，“只要太阳落下，黑暗中，便有罪恶不断滋生。”
她微微握拳，“罪恶永远无法消灭。”
“但鲜血，杀戮，死亡，折磨，酷刑……”她勾唇，颇为意趣：“却可以震慑罪恶，不是吗？”
谁又能完全消灭罪恶呢？
神不行。
况且这个时代没有神。
就连獬豸这类创造正义，创造规则，以灵兽之身修得人人敬称他一句‘神尊’，最后不也被人族封存了吗？
罪恶，诞生于人之欲念，人之野望，人之贪婪。
诞生于人心。
人类，就是罪恶的源头。
于是意识便诞生了。
人有了自主意识，于是德智并占，于是君子行善，于是罪恶之源开始与罪恶对抗。
善恶，一念间。
“恶念需引诱人心堕落，善念，当然也要用一些手段加以感化引导。”
她悠悠撑起身，“审判长大人，您为何保存审判之力，却失去了裁决之力呢？”
“云崽！不可对神尊不敬！”支昊麟慌乱去扯，却只握到云喃音一小片衣摆，一扯，扯不动。
他急啊：“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云喃音回头，很冷静：“我没醉。”
转过头，直视獬豸：“因为失去了威慑之力，所以失去了裁决之力，是么？”
“您对人族，太过慈爱。”
獬豸怅然阖眸：“那时，吾以为终是迎来了吾的消亡。”
“人族司法的崛起，宣判吾消逝的结局。”
“人心、利益、欲望，将黑洗白，将白染黑，将正义扭转为邪恶，将邪恶强写作正义。”
“灰色法则应运而生。”
“人心之复杂，人性之复杂，吾无力改变，当世界变得黑白不分，当人族信奉‘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与正义’‘没有纯粹的黑与白’时，吾修行之法则，轰然破碎。”
“或许世上还有那么一些信奉着吾的人，让审判法则勉强维持着吾这缕残魂不散。”
“可也只是勉强。”
“吾之力量来源人心，吾也终究消散于人心。”
“裁决……吾早已失去裁决之力。”
“所以您想传承审判之剑。”云喃音弯腰，捡起脚下的审判之剑，掂了掂，
“就像四神兽那般，残魂温养于阵图，将力量传承给奉行其意志的人类。”
“你原本想就此消散，此刻却改变了主意，让传承者执剑护尺，以裁决，审判罪恶，是么？”
审判之剑通体金芒，不是实物，而是一团光芒凝成的长剑。
落入手，重量骤增，增长到云喃音当前最适应的重量才停止。
指腹滑过剑身，“您觉得我如何？”
她漫不经心的动作仿佛一个信号.
五行预备军最后朝獬豸一磕头，纷纷收整心情，沉默起身。
支昊麟一见，心脏骤停，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你个小兔崽子又……”
简流云：“老支？老支啊？”
獬豸凝视云喃音：“你觉得，吾会选择你作为吾之传承者么？”
云喃音认真沉思一秒钟，摇摇头，“想必是不会。”
“您说过，我杀性太重。”
“而且您没说错。”她咧嘴一笑，笑出一口森森小白牙：“我就是杀性很重啊。”
她猛然反手掷剑，噗嗤一声，传来剑锋没入血肉的声音。
她抬手，收回那抹金影，“这等圣物，果然对魔物有着压制作用。”
其余军校的学生还没反应过来，愣愣跪在地上，顺着她收剑的方向看去。
被獬豸神力压制着的三人，
曲啸，彭威，燕盟，
居中那人，胸膛布料已经被汹涌汩出的黑色血液染透。
有仙金学生喃喃：“她杀了……彭老师……”
一旁的燕盟沉沉闭着眼，面容在魔气下扭曲，看不出丝毫反应。
云喃音收回审判之剑，回眸看向獬豸：“獬豸审判长，我认为，乱世——当用重典。”
“您觉得呢？”
獬豸一叹：“娃娃，你这是瞧上了吾这柄裁决剑。”
云喃音挑眉：“我认为您该信任我。”
“我虽嗜杀，却不滥杀。”
“您这把剑给我，我除魔卫道师出有名，做事情方便，同时裁决之职也束缚着我，我只杀该杀之人。”
“对双方都有好处。”
獬豸沉声：“你执剑，谁该死，谁不该死，皆是由你说了算？“
“您说的在理，”云喃音理所当然，“可您拿我又有办法呢？”
一切发展太过莫名其妙。
彭威死得莫名其妙。
云喃音和神尊对话莫名其妙。
学生们反应不过来。
只有领队们皱眉一瞬，“不妙！”
表情大变，猛然对自家主帅吼道：“夺剑！快快夺剑！裁决之剑绝不能落到她手里！”
七人反应片刻：“什——”
一瞬惊醒，便要夺剑！
“也罢。”
却是来不及了。
獬豸是叹了又叹：“裁决之剑给你，也好压一压你心中杀念。”
“愿这光明之剑，能护你不堕杀戮寒渊。”
说罢，獬豸竟化为流光，钻进了那枚金色法环中。
法环悠悠飘落，躺进云喃音摊开的掌心中。
裁决之剑嗡鸣，云喃音心念一动，精神海便与这裁决之剑嵌连奇异感知。
“云、喃、音！”
施沙几乎将牙齿咬碎：“你他娘的又算计我们！”
云喃音没有为自己辩驳，慢条斯理将法环待在大拇指上，又慢条斯理弯腰捡起地上的审判之尺，吹了吹灰，冲七大主帅挑衅一笑：
“感谢七大军校友情助力送来的审判裁决大礼包。”
炎天烬迷茫：“哦？”
“你是真他娘的心眼儿多啊！”同为老6，施沙最先想明白：“你搞这么一出，就是为了骗我们帮你留住神尊！”
她气得团团转：“头是我们磕的，泪是我们流的，神尊是我们嚎回来的，他妈的神器是半点没有我们的份啊？！”
“有啊，”云喃音转了转手中尺，挑眉：“可以奖励你被审判之尺打两下手心。”
施沙：“我呸！”
“无耻老贼！”
“主帅！”与七大主帅对峙间隙，有巡逻队成员上前查看彭威尸身。
“果真是孵化了魔物！”
彭威上半身衣裳被撕开，裸露出大半胸膛。
众人被这声音引来注意力，眼神一瞥，顿时头皮发麻。
一股森森寒意，爬上心底。
彭威分明死去，他的左胸膛心脏位置竟浮现出一张小小的魔胎之脸！
青蓝肌肤，赤目獠牙，像是被裁决之剑一击重创，隔着一层人类暖色肌肤痛得龇牙咧嘴，看起来更为狰狞了。
众人骇然：“这就是魔蛊？”
魔族何时竟有了这般不用魔晶也能将人污染成魔物的手段？！
长此以往……长此以往……人族岂非……
巡逻队问：“主帅，这燕盟？”
云喃音伸手一点，“——杀。”
“遵命！”
正要动手，仙金阵营传来固执的反对声：“住手！”
他们狠狠咬牙：“就算二人化魔，也该由仙金处置！”
“五行无权杀他！”
“无权？！”云喃音玩味一笑，“是么？”
她态度并不坚决，语气也并不强硬，是温和询问的语气：
“倘若我……非杀不可呢？”
云喃音执剑回首，剑指垂首神色莫辨的燕盟，
“他，
我要杀。”
剑指神色癫狂的曲啸，
“他，
我也要杀。”
甚至剑指五行之外，“还有五行之内五行之外所有自甘堕落的魔人。祸乱人世，皆为重罪，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会执剑杀出五行，凡我所遇魔人，一个不留。”
分明是轻飘飘无甚所谓的语气，却含着异常浓烈的杀意。
那纯粹的，锋芒毕露的杀机，仿佛挟裹着一股尸山血海，腐骨累累的陈尸味，让人不直觉胆寒、恐惧、下意识反感。
“这……这是什么话？”有人喃喃着，不自觉反驳：“也不是所有被魔种寄宿的人都是恶人啊。”
“更不是所有魔人都犯下罪责，而且……而且他们也是被蛊惑的啊！”
部分仙金学生仍是固执：“就算犯了错，仙金的人，也该由仙金来杀！”
“啧，”云喃音慢步走向燕盟，语调悠然：“你们真是有点拎不清呢。”
“云喃音！！！！你敢！！！！”
一剑贯出——
“我有什么不敢的？”
穿透燕盟心口，腥臭黑血喷涌而出。
云喃音收剑避开，颇为仁义：“有什么临终遗言，现在可以说了。”
浓郁的魔气终于散开，燕盟抬起那张被魔气浸泡得青黑阴森的脸，“我……”
“我……肉身死……魔胎……”
“魔胎……便会破体而出……”
“仙金……定会……抢……我……”
“我……不想……不想伤害同族……请你……”
云喃音点头，“我知道的。”
“不会让那群拎不清的污你身后名。”
七窍缓缓流出污血，燕盟扯出一抹血糊糊的笑：
“谢……谢……”
“最……最后我想问……我……我丑吗？”
他似乎对自己的个人形象十分在意，所有生机都在被心中魔胎吞噬，仍旧不肯闭眼，强撑最后一口气，一边呕血，一边气息奄奄执着问道：
“我……我现在……难不难看啊？”
“我是……像魔……还是……是人……人啊？”
云喃音盯着他那张魔气森森七窍流血的脸认真端详，十分快速且肯定的答：
“不丑啊！”
“很帅哒！”
“前辈！您此刻就是人啊！一点儿也不丑！”
“简直是……帅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