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昶之从没想过颜若凌到了心狠的时候竟然真的能到这个地步。
    他看着丫头端来火盆，那一把东西被颜若凌毫不留恋的扔了进去。
    火折子一吹，直接跟着扔进了火盆里。
    烟雾笼罩，字字句句都在火焰之中扭曲。
    上好的宣纸都还带着草木的痕迹，放到火中燃起了一股墨香。
    颜若凌支着脑袋在一边看，小丫头时不时翻一翻，直到这里的信笺都变成了一堆灰烬。
    房间之中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薄烟。
    颜若凌挥了挥手。
    “去把窗户打开！”
    马上有人去开了窗，冬日的风涌进来屋里瞬间清亮许多。
    颜昶之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好像变了，变得跟从前完全不同。
    可让他说到底哪里不同，他似乎也说不出。
    他静静的看着颜若凌，颜若凌也终于转回头看了他一眼。
    “哥，该说的话，你明明白白的说！”
    颜昶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犹豫着问颜若凌。
    “这般绝情吗？”
    颜若凌一直都知道颜昶之的脾气，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歇斯底里的质问对方为什么听不懂她的话。
    而是视线恍惚中飘向了窗外，窗外的树上落着淡淡的几丛新雪，她忽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首曲子。
    明明当时没觉得如何，如今字字句句竟然都浮上了心头。
    她忽然笑了一声，淡淡的哼唱起来。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颜若凌想起那些年，她为了得到宋明诚的关注，曾经付出的种种，当时是否喜悦，她有些记不清了。
    李廿的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掀起了波澜，过往种种就变得淡淡的。
    回忆起来时，宋明诚的脸都有些模糊了，留在颜若凌记忆中的，是自己越来越明显的改变。
    她和宋明诚曾经塑造了彼此。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似乎是配合着颜若凌的歌声，一阵风吹来，吹起了火盆中一缕燃尽的纸灰。
    宋明诚从来就不喜欢她，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
    说来，颜若凌和宋明诚到底谁更痛苦，也不好说吧！
    颜若凌忽然笑了一声。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她与宋明诚，人尽皆知，却又人尽不知。
    只是宋明诚往后如何她不知，但她被李如意点亮的那片天彻底亮了起来。
    有的黑夜终会过去。
    有些事情天亮以后终会明了。
    真的爱他，又怎会在乎他的二心？
    真的爱己，又怎舍得自己落入此番境地？
    说来说去，不过是都不够爱罢了！
    颜若凌以前不懂，今天却是忽然懂了。
    她对宋明诚的情感，真的是男女之爱吗？
    颜若凌耳边的发钗轻轻晃动，带起了一阵细不可察的响动，似有风来，又似乎只是平常心动。
    她忽然觉得，李如意也好，李廿也好，或许都是她注定无法挽留下来的人。
    可两人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带着她离开了那片沉沦的沼泽，便已经足够了！
    忽然之间，她心中的别扭少了很大一块，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清冷恬淡，竟然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丝丝飘忽的仙灵之气。
    颜昶之听着她的歌声，看着她冬日暖阳之下透着淡淡微光的恬静笑意。
    不知怎么的，他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害怕。
    他的妹妹，似乎……要飞走了！
    以前的那个颜若凌，任性别扭，却好像离不开他。
    可如今的妹妹，不再任性，不再别扭，却仿佛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他忽然间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陪着颜若凌出去玩了。
    以往只觉得每次带着颜若凌都玩的缩手缩脚，可真的有一天，他回忆起这段时间的事情，才恍然发现，他和颜若凌已经许久未曾同行了。
    颜昶之也不是能消解执念的人。
    心头一慌，他便马上说道。
    “若凌，后山庄子里的梅花开了，你若想看，我陪你去吧！”
    颜若凌收回了注意力，歪着头去看他。
    “后山的梅花开的一点都不好看，我也不喜欢那些，我喜欢看铺子里有了多少收益，我还喜欢算账……”
    说起算账，颜若凌眼中忽然想起了那日她和李如意坐在一处，李如意手里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
    她的视线落在了李如意的手上。
    那并不是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手上还有很多练刀留下的茧子和伤口。
    只是骨节分明动作灵敏，在算盘上敲打的时候，不疾不徐，却自有韵味。
    颜若凌向往那种韵律。
    比起和颜昶之宋明诚这种半吊子的学子，她更喜欢那些沉浸在市井气中的真实。
    颜昶之心里更慌了，连忙说道。
    “那算账多无聊，请个账房就能做的事情，何必亲自去做，我记得你往年最爱赏梅了，还最爱采那梅上雪水煮茶……”
    颜若凌摇了摇头。
    “我才不爱，不过是你们喜欢，我想跟着你们一起玩罢了。”
    “如今我也看出来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你们本也不是同路人，互相磕磕绊绊的，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咱们就各玩各的吧！”
    颜昶之心中的担忧果然成了现实。
    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妹妹，忽然间好像也不需要他了。
    颜昶之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颜若凌，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想说自己之前不是讨厌她。
    可当时明明就是……
    说自己不觉得的为难？
    可那些时候，自己却是觉得为难了……
    若是还能说些别的，颜昶之也实在说不出了，他定定的看着颜若凌的脸和她的打扮，心里更是难过的很。
    看着他的落寞，颜若凌感受到了，却并没有开口。
    她以往总是想要做些什么。
    可是做什么不是委屈自己呢？
    明明自己就做不到，为什么硬要变得不像自己，只为了去迎合对方。
    房间之中安安静静的，颜昶之被这安静逼的有些烦躁。
    他转头对着丫头说。
    “若凌身体单薄，不宜吹太多冷风，房间中的烟味散了，你且去把窗子关了吧！”
    丫头听了这话，转头去看颜若凌。
    这举动又一次刺痛了颜昶之，以往他若是指使颜若凌的丫头，对方多半也会立马照做。
    有那些调皮的，还会逗他两句。
    只是如今的，都是这般的生疏。
    他在房间中看看，才反应过来，那两个他熟悉的丫头已经不见了！
    窗户关上，房间中暗淡了些许。
    果然冬日正好眠，颜若凌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有些困了。
    放下掩面的手，她去说颜昶之。
    “哥，我困了，你若是无事，先回去吧！”
    颜昶之往日里主意最多，这些小事，向来都是颜若凌听他的。
    没想到，在失去了大事的决定权后，他连自己何时走的这种小事，也都没办法决定了。
    他失魂落魄的站起身，礼仪和教养让他无法去询问颜若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只能遵从主人的意愿，起身离开了这里。
    他的小厮跟在身后，似乎也感受到了颜昶之心中的情绪。
    只是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颜若凌能想开了，看着比以前也更好了，跟着一起骂两句，万一没有骂到主子心坎里，岂不是容易让人厌弃！？
    不说不错，索性不说。
    主仆都沉默着，回去以后，颜昶之在书房里练了一会儿字。
    青天白日的练字，这在往常根本不会发生。
    往常颜昶之总得熬到了不得不练字的时辰，才会开始练字。
    不过，颜昶之对练字的执着也就那么一点。
    练了一会儿便烦躁的练不下去了。
    他扔下了笔，想要找个人说说话。
    这才忽然发现，自己妹妹的变化，似乎只能说给宋明诚听。
    旁人听了终究不合礼法。
    他又重新起身，招呼小厮去找宋明诚。
    很快，马车从颜家行驶而出，朝着宋家的方向去了。
    宋明诚听说颜昶之来了，有些高兴。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颜若凌了，虽然说他也不喜欢对方，但因为最近颜若凌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宋家人中很多人都对他不满了。
    大家心中都很清楚，颜若凌对宋家人的意义。
    而且，不少人早就对宋明诚那潇洒的做派看不下去了，明明是要巴结着女人过活，怎么他就能活的那样肆意！？
    宋明诚自己也有些烦躁。
    他明明不喜欢颜若凌，颜若凌在他面前使小性子，他都觉得反胃。
    可是……
    宋明诚也明白，自己是不能失去颜若凌的。
    就在他惦记的时候，颜昶之终于来了。
    他以为是自己的信有了回音，连忙把颜昶之请了过来。
    可看见颜昶之的瞬间，宋明诚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表弟，可是表妹不愿原谅我？”
    听了这话，颜昶之张了张嘴，低落的坐下。
    宋明诚着急的追问。
    “竟然这样难说吗？还是她有了什么别的心思？”
    ‘’宋明诚了解颜若凌，甚至比颜若凌自己都了解自己，颜若凌不是个能压的下小心思的人。
    如今这般，除了有了别的心思，他想不出任何！
    颜昶之不知道，但他知道，这种话也不能随便说。
    他连忙摇了摇头。
    “没见她有别的心思，我只是听说，最近她和外面一个女掌柜的走的很近，或许是听了什么话，学了什么人！”
    宋明诚听说是女掌柜，忽然想起了李如意。
    想起李如意那天夜里，不轻不重刺他一下的感觉。
    “是那日在寺庙后山遇到的那个女掌柜吗？”
    颜昶之点了点头，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听了这话，宋明诚只觉得心中更是堵的慌。
    “表妹就是单纯，总是容易受人蒙骗。”
    在宋明诚心中，颜若凌当下的举动无异于煮熟的鸭子要飞，这换谁谁心里能好受！？
    颜昶之不会明白宋明诚心中那些想法，宋明诚要考虑的东西，他从出生起就不需要考虑。
    有些人即便什么都不做，这辈子的路都稳当的不行。
    宋明诚说这话的时候还要打量颜昶之的神色，这话看似是感慨，实际上却是在颜昶之面前给李如意上眼药。
    他希望颜昶之能帮他做些什么事情。
    起码要想办法打破李如意对颜若凌的影响力，不说让颜若凌变成他期待的样子，哪怕只回到以前也好。
    只是他的期待注定是要落空的。
    颜昶之和他同仇敌忾的感慨着。
    “若凌总是那么任性，我没有任何办法，我看她对这个女掌柜也就是一时新鲜。”
    说完这话，颜昶之忽然说了一句。
    “大概就像你看见那些姑娘一样，总是日子过得没有那么有意思，找些乐趣罢了，新鲜劲儿过了也就算了！”
    颜昶之这话一出口，宋明诚差点让自己的口水呛死。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宋明诚对那些姑娘才是真的喜欢，对颜若凌那就和寻常老百姓看见银子一样，那才不是男女之爱。
    若非不是通过娶到颜若凌的方式就能得到宋明诚想要的，宋明诚也不会如此！
    换而言之，若是宋明诚娶别人也能得到这些，他也能拿出对待颜若凌的态度对待对方。
    只是，前提是，他似乎除了颜若凌，也根本没有更多的选择。
    颜昶之这话，比李如意当初戳他戳的很多了！
    李如意那时候，宋明诚还能生一生气，到了颜昶之这时候，他甚至还得忍着，不露半分不悦。
    因为他必须得争取这个同盟。
    宋明诚有尝试着和颜昶之卖惨，不过颜昶之也是真的没办法帮他分毫。
    颜若凌连他都想要一并舍弃，更何况是宋明诚。
    既然这些关系纷杂琐碎，又影响自己的心情，那何不让大家都退回到应该存在的位置。
    至于说别人是否心甘情愿，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日子过得本来就该是自己。
    宋明诚以为颜若凌像是当初被他吸引一样，也被李如意吸引了。
    可是只有李如意和颜若凌最清楚，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吸引不吸引的说法。
    李如意就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将颜若凌掰到了原本她应该存在的生活轨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