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城畔,隐仙山脚,莫家小宅。
除了秦萧,久违地所有人都在,常思、芥弥、紫鸿以及难得一见化为人形的桃源。围着那小小的餐桌,所有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应该说,她们的脸色是难以置信。
桃源看着眼前的影像,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开口问道:“常思,你确定你看到的都是真的吗?”
“嗯,千真万确。当时不仅仅有我,平仲公也在场,他也看到了。这份影像要不是依托他的树叶,恐怕带不出来。”
“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看着影像中那熟悉的身影,紫鸿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内心的情绪,几乎失言:“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有一青衣,横剑江山,顶天立地,背离苍生。
而在他身后,两道法身,一欢喜笑颜,一慈悲垂眉,各自向着长河两处行进。
向过去匍匐,向未来昂首。
如履平地,翻掌之易。
时光长河,无往亦无前,在这个时间具象化之地,没有时间可言。鸿蒙的一切,都在长河的制约下。这是所有鸿蒙间的生灵的共识。
可就是这个亘古不变的地方,第二次出现了变数。
而这,都是常思亲眼看到的。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次进入时光长河时,她绝对没有在未来的方向看到那一道身影。
她还记得,当时未来只有奔腾不息的流水;还有一汪漆黑如墨的深渊,好似填不满一般,吞噬着所有的江水。
那时候,十圣树之一的古树平仲还和她解释过,那个深渊是时间的尽头,是一切的终焉。
它在和长河角力,如果长河能灌满它,那鸿蒙的时间就能延伸下去。反之,如果它吞噬了长河,那鸿蒙也将走向毁灭。
但这一次,多出了一个青色的背影。
她试着呼唤他。可他仅仅只是一个停顿,没有回头。
她尝试跨越时间的禁锢,在那触手可及的远方,想要看一看那个饱经风霜的背影前,是怎样的一张脸。
她又有些胆怯,害怕自己接受不了——他眼神中的沧桑与疲惫。
可她终究还是抵挡不了时间的伟力,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落寞而沧桑。
最后的最后,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一直在旁观的平仲公,出手帮了她一把,破例允许她将此处的景象带回鸿蒙。他似乎知道一切真相,但他始终保持了缄默。
这才有芥弥她们看到的那一段,这才有如此惊讶的一幕。
沉默,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平仲公的蒲扇般的小叶子,在悄无声息中,黯淡、枯萎,最终腐化,消散。作为时间的观测者、历史的记录者,也作为鸿蒙界寿命最悠久的存在之一,平仲公独立于时间之外。没有他的庇护,叶子入了鸿蒙,逐渐会受到时间的侵蚀。
即使影像不再播放,在场的四人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良久的良久,打破沉默的竟然是一个外人——芥弥留在苏檀儿身上的通信法宝响了,当着四人的面,传出了她娇滴滴的声音。
“韩虎臣有所行动,今夜邀我密谋。速归!”
回过神来的桃源,指着传音法器看向芥弥,问询之色出现在眼中。回应她的是芥弥无奈的点头。
一根红线自桃源的指尖探出,透过传音用的小螺,在本人觉察不到的情况下,攀上了苏檀儿的脚踝。
看着眼前妖艳的女子,紫鸿指着她问道:“她就是那个女人吗?和长得像秦萧的人有所关联的那个?”
芥弥点了点头:“是。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赶着回来,更不会麻烦常思进入时光长河。现在看来,她说的确实不假,常思看到的走向过去的分身,恐怕就是她口中的欢喜仙。”
常思只觉得头疼,她捂着脑袋无奈地说道:“未来的秦萧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事一个接着一个地发生了。”
“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问当事人是没有用的。”桃源作为四人当中阅历最丰富的,在短暂的混乱后,终于找到了切入口。
她环顾一圈,手掌摊开,一条红绳就出现其中,一头连着苏檀儿,一头奔向莫秦萧。在靠近他时,又突然停了下来,只是绕着他旋转、盘桓,始终没有缠绕上去。
“你们看,如果欢喜仙真的是秦萧的分身,那有关他的因果最终也会落在秦萧身上。但问题是,现在这份因果,不存在!所以因缘红绳始终无法确定目标。”
“结合之前苏檀儿对芥弥所说的,我们能推断出两个信息。第一,欢喜仙和秦萧应该是一体的存在,只是现在他还没有出现而已。基于这点,苏檀儿如果真的和欢喜仙私定终身,那她就值得信任。”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面对秦萧,我们都有些关心则乱,所以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三女看向她,皆是满目忧愁:“什么?”
“时光长河外,还有天道的存在!”
“无论是欢喜仙回到过去,还是常思看到的未来改变,都逃不过天道的监管。可问题是,欢喜仙回到过去没有被天道消灭,未来发生的改变也没有被纠正,这就说明,这是天道默许的!”
“别忘记了!时光长河是天道的一部分,祂同样是无往亦无前的存在。真要知道秦萧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直接去问问天道不就行了?”
“可问题是,天道默许了苏檀儿告诉我们有关欢喜仙的事,却向秦萧选择了隐瞒。别忘了苏檀儿再大胆也只敢在梦里告知他部分真相,还要对这段记忆加以封锁。”
芥弥也明白了,察觉到了端倪,接过话继续说道:“但她却能直接和我说,即使有天雷威慑,可那样的威力和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完全不匹配。这更像是走个过场,根本就没想惩戒苏檀儿和我!”
桃源郑重地点点头:“没错!也就是说,我们知道与否,并不会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重点是秦萧!天道在阻止秦萧知道这件事,很有可能连我们也无法向他告知此事。”
“所以,我大胆猜测,天道是有意为之!祂的目的就是在让我们已经知道未来走向的前提下,托我们的手,让秦萧走向祂想要的那个未来!那个常思看到的未来!”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小宅中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可这一次,沉默中却夹带着一丝怒火。即使是分析出一切的桃源,此刻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
种种迹象来看,这一次,莫秦萧在不知不觉中,被选择了成为祂的棋子!
“哼!”
紫鸿愤恨地冷哼一声。一向最遵循天道法则的她,都对天道产生了不满。而芥弥则更加直接,温柔不再,怒气长存,恶狠狠地骂道:“这贼老天!”
桃源看着还在幻虚中修炼的秦萧,忍不住低声叹息:“唉,也就苦了秦萧啊……”
啪——
常思拍案而起,碎裂的沉木桌打破了沉郁的气氛,凌厉的眼神扫过众人,只见她柳眉倒竖,略带怒气地说道:
“桃源,你去和天道谈一谈,问清楚到底什么情况。紫鸿,去合欢宗走一趟,查清楚苏檀儿的事情。芥弥,我跟你去东海!这次东海之行绝对有问题,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好秦萧!”
“我有预感,天道这次很有可能会干涉。单之禅也好,太平无祟也好,苏檀儿也罢,入东海前有太多巧合了,那么多巧合聚在一起,就肯定是有意为之!
“我担心这次,有大凶险!”
“明白!”
涉及自己的至亲,这一次一家人没有谁能置身事外。
东海之畔,督尉深府。
院内溪流潺潺,树声娑娑,偶有锦鲤破湖,搅得一方明镜不安。
庭外炊烟袅袅,人声喧喧,恰有顽童追闹,捣得一汪绿水起漪。
韩虎臣和石伟云就这么坐在庭院前,看着眼前宁静祥和的一幕,心中各有思绪。直到一只蜻蜓点破了庭中小湖的宁静,韩虎臣才缓缓开口道:
“金鳞和铁鳍安排得怎么样了?”
石伟云立刻在他面前单膝跪地,汇报道:“一切准备就绪,整装待发,将军……啊不,督尉一声令下,即刻就能集结。”
“嗯……”韩虎臣点了点头,看着严肃的石伟云,忍不住笑道:“这是私会,不用那么拘泥。放轻松一点,就当老朋友聚聚,没有上下级。”
“是将军!”说着石伟云也忍不住笑了,爬起来重新坐到了韩虎臣身边,似是在回忆,撑着脑袋看向东北方,若有所思地说道:
“唉……这东海城的天,真是好啊!下个雪,没过脚跟都能让那些孩子高兴好几天了。呵呵!即使来这儿快十年了,我都没习惯东海的天啊!”
“习惯了,我也会怀念过去在拒北的时光,习惯这种东西,改不了。即使我不当将军都快十年了,也还会怀念上战场的日子……还记得存志刚来那年闹得笑话吗?”
“记得,怎么会忘呢!”石伟云会心一笑,“我记得是来东海一个月的时候吧?刚好遇到汛期,江水入海,海水暴涨,以往都要鸣鼓警示,结果存志那呆子把那个当成了敌袭的信号,操着长枪就冲到了海边!”
“哈哈哈哈!”一想到这时,韩虎臣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大腿,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但笑着笑着,他突然沉默了,循着流云的目光,看向了东北方向。石伟云也不笑了,一同凝视着远方。
庭院中又一次陷入了宁静。
“存志那边怎么样了?”
“挺辛苦的,要重新编排巡逻路线以及班次。按照他的性子,肯定要亲力亲为,恐怕又要少睡几个好觉了。”
“嗯……算来也应该快到了,晚点你去找他一趟,我这有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给他送去吧。”
“诶。”石伟云答应了一声,看着面沉似水的韩虎臣,如鲠在喉,却最终还是憋住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憋着不是你的性子。”
“将军,恕我直言,那只银鬃卫真的不能留下来吗?怎么说也是一只两千人的队伍,而且按照存志那个耿性子,我担心……”
韩虎臣抬手打断了他,却没有直接回答,回头喊来一个小厮,吩咐道:“今早不是捕到一尾金矛鱼吗,吩咐后厨料理一下,我和石统领就在这里吃了。”
一直候在两人身后的是一个玲珑可爱的小丫鬟,她应了一声,快步急趋,跑去了后厨。同行的还有一个稍大一些的丫鬟,给两人端上了一些茶水,随后跟在那小一些的屁股后面,一同离开了。
看着她俩急匆匆的背影,韩虎臣笑着提醒道:“慢点!”
拐过一个拐角,只听见咚咚的疾走声愈发细微,韩虎臣这才收敛了笑,缓缓端起一杯茶水,吹散了香云,淡淡说道:
“银鬃卫不是我们的班子,作为东海城防,他们只听统领的,不听我们的。我不放心。”
“可是,将军,那存志怎么办?按照他那执拗的性子,一定不同意我们的计划。万一到时候……”
“……”韩虎臣沉默了,他盯着茶盅中竖立的一根茶叶,看得出奇。直到灼手的杯壁已经被手中的老茧同化了,他突然站起身来,开口道:“我会保住存志,你放心。存志绝对不会出事,他活着,对我们很重要!”
“他要反抗,他要御敌,就让他去。银鬃卫死多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尤存志绝对不能出事。”
“属下不明白……”
“只有存志,能让皇帝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九州栋梁。也只有存志,才能让拒北的威名,再次震慑整个九州,让那些安逸惯了的蛀虫们知道,谁才是真的英雄!”
“这一仗打完,我们就成了九州的罪人了。我们背上怎样的污名都无所谓,但你就不怕那些刀笔吏们,借此抨击拒北吗?”
“将军的意思是?”
“为了拒北,为了九州,必须有人站出来,堵死那些蠹虫的嘴巴。存志顶多还能活个三四十年,加上丹药辅佐,足够了。”
咔擦——
薄如蝉翼的茶盅应声破碎,温润的茶水顺着韩虎臣粗糙的手掌,滋润着脚下茁长的草苗。一根先前被石伟云踩踏过的狗尾巴草,也在此时重新挺起了腰杆,向着太阳进发。
“剩下的几十年,就让他好好养老吧……”
越说越激动的韩虎臣此刻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直挺挺地倒在了草地之上。湿润的泥土染脏了他华贵的官服,可他毫不在乎。
伸长的手,掩住了太阳,梦呓一般的声音,传入石伟云的耳中。
“腐儒!一群贪生怕死的腐儒!这毁在当代的事,我韩虎臣干了!利在千秋的名,送你们了!为了拒北!为了九州,我就算当那千古罪人又何妨!总比那贪生怕死的腐儒要强!”
“是非功过,让后人去评价吧!我韩虎臣怕什么!”
“存志啊……这次你可千万要听话啊……”
最后的最后,韩虎臣疲惫地躺在草地上,看着有些茫然若失的石伟云,苦笑一声:“伟云,你不会怪我偏心存志吧?”
“将军!”豆大的泪水终于还是夺眶而出,他跪倒在韩虎臣身边,握着那双粗糙的大手,八尺大汉瞬间泣不成声,“千古罪人又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伟云一心跟随将军,万死不辞!”
“好!”
韩虎臣一跃而起,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耀眼的太阳,石伟云看不清韩虎臣的容貌,但他知道,他在闪闪发光。
“西域出了端倪,九天宫发现了那里的祭坛,金瓜子也死了。但目的达到了,无论是掌剑山还是九天宫的视线都被吸引在了西域。这是最好的时机!”
“时间紧迫,今夜子时,动手。”
“屠!城!解!封!”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