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荒的异变引发了各地的关注,几乎与其有利益相关的所有势力此刻都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它的身上。九彩圣地、北海龙宫、长城军团……
而在所有的势力中,有两个势力的态度显得格外微妙。
一个是位于长城军团之后,九州用来抵御穷荒入侵的第二道防线,在全鸿蒙都赫赫有名的北地三城。
自穷荒封域开始算起,以御北城为核心的北地三城就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以御北城为例,不仅对穷荒的异动一点反应没有不说,甚至还在悄无声息中进入了全城戒严的状态。
偌大的一座御北城就如同消失在了地图上一般,失去了所有的音讯,尺牍不入,讯息不出。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其他两座城池当中。
靠近北地的居民无不觉察到了那朵逐渐弥漫在两域边境上的乌云,有能力的早早举家南下避风头去了,而没有能力的普通百姓也在尽其所能,深挖洞,多贮粮,高砌墙,以防备不时到来的战争。
毕竟作为最寻常,也是最普遍的老百姓,九州人非到万不得已,实在是割舍不了祖先留下的这片土地。
而就在一片风声鹤唳中,一个并不算显着的消息从御北城中传出,并一路向南传播,最终在最是富饶的扬州传播开来——御北备兵,需要大量精铁。
面对这个消息,扬州的富豪们是留有保留态度的,毕竟北地三城的供给一向由朝廷直接负责,不仅有矿山矿脉专供,并且都是以超量一两成为前提准备的,怎么会突然就向民间收购铁矿呢?
况且虽然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铁是至关重要的素材,但对于以魔族为对手的北地士兵来说,寻常铁器既不能抵挡魔族的进攻,也不能破开魔族的防御,他们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御北城需要如此大量的铁矿。
所以多数的扬州商户们都只是将其当做了一条没有根据的流言蜚语,茶余饭后稍作讨论后便一笑而过,并没有放在心上。可这群谈客当中,有人却多了一个心眼。
沈泉生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掐了一下时间后,扭头看向身后数十辆满载铁矿的车队,指挥车队原地修整。车夫得到命令,整齐划一地从马车上跳下,有条不紊地支起了帐篷,点燃了篝火。
哪怕是在休息时间,这些车夫也缄默不言,也只有偶尔会响起几声窃窃私语,到哪很快就被火柴的噼啪笼罩。如此训练有素,任谁也看得出来这支车队绝非一般。
事实也确实如此,由沈泉生带领的这支车队,是唯一一支从扬州出发向御北城提供铁矿的车队。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独到的经商头脑,也不是他有什么内部信息,他愿意走这趟被他人称为亏本买卖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是北地出身的军人,那些马夫也是。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不是普通的车队,而是一支镖师。
眼下这批铁矿有他们自己出资买的,也有其他人资助的,数量不算多,两万斤多点。靠着一些不算昂贵的储物法器,勉强凑够了一支车队,然后就开始了一路边押镖边募集的北上之旅。
就在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原地修整的时候,一团被蝴蝶簇拥着的鲜花从马车上跳下,在一个又一个的火堆中穿梭,带着银铃般清脆的声响,蹦跶着来到了沈泉生的身边。
“爹爹!”
看着这个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这些不苟言笑的军人们都露出了和蔼表情。在她路过的时候纷纷伸出手,逗弄一二。小姑娘也不怯生,笑嘻嘻地从每个粗糙的手掌下略过,让这里的每一个叔叔伯伯都能摸一摸她乌亮的长发。
东蹿西跑了一阵,在驱散了营地里本就沉闷的气氛后,小姑娘一屁股坐在了沈泉生的怀里,向他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灿烂笑容。
“爹爹,咱们现在到哪里了?”
沈泉生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已经到徐州北了,再走个一两天就能到琅琊了。月胧乖,等到了琅琊爹爹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好耶!爹爹最好了。”说着沈月胧便用小脑袋往沈泉生的怀里使劲蹭,虎头虎脑的样子逗得周围哈哈大笑。
看着大晚上还穿着单薄衣衫的女儿此刻满头是汗,沈泉生从行李里挑出一条毛坎肩,小心翼翼地给她披上,一边披一边叮嘱道:“月胧,下次可千万不能躲进爹爹的行李里了,很危险的知不知道?你这次偷偷跑出来,你娘一定急坏了。”
沈泉生的语气稍微严肃了些,沈月胧就眼含热泪,鼓着小嘴撒娇道:“对不起嘛爹爹,我就是想去外面看看,城里我都玩腻了。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等我回去了,一定给娘亲道歉。你就原谅我吧。”
“你这丫头。”
最终沈泉生还是无奈地败下阵来,他拍了拍女儿的脑袋,示意她回车上睡觉。沈月胧也不扭捏,年仅七八岁的她动手能力很强,自己铺好床垫后,枕着那条毛坎肩便进入了梦乡。
夜色已深,月已西移。挑帘看着女儿的睡颜,沈泉生心中有着说不完的满足。扭头看向尚未入睡的战友,他拱手道:“小女就劳烦诸位兄弟多照看了。这次是我的疏忽,等走完这一趟我请大家伙喝酒。”
或许大家都怕担心吵到小姑娘睡觉,只是点头应和,并没有多做答复。但对于沈泉生来说,这便足够了。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银白的月撒向那个熟睡中的女孩,为她点缀出一丝不符合年龄的神圣。在她身下,那条被口水浸湿的毛坎肩正在贪婪地吸收着月光,月光皎皎,凝聚而出的银白小龙逐一渡入沈月胧体内。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座此刻销声匿迹的雄城之中,在母亲李语风的帮助下,安敬思也开始第一次尝试开拓气海,吸收天地间的灵气,为筑基做准备。
再抬眼时,已是月光皎皎。在师父担忧而又自豪的注视中,安敬思紧闭的双眸突然睁开,汗水密布的额头上,一条银白小龙自眉心咆哮而出,盘旋在他的头顶。
小龙出现的一瞬间,天空骤然响起了一阵雷暴,旋即又有霞光如雨,纷纷而落。以安敬思为中心,灵力汇聚成形,一个玄之又玄的纹路出现在他的眉心,光芒直射九霄。
“敬思?!”
异变突生,李语风惊呼一声,当机立断地拔出宝剑,意图斩断周遭灵力与安敬思之间的联系。剑影翩跹,剑气如泻,却听见一声清脆如琉璃碎瓦的声响逐渐远播,一个黑袍男子拦住了李语风。
“北玄……阁下?”
匡慧海点点头,弹指震开了李语风的剑,扭头看向冥想中的安敬思,饶有兴趣地说道:“呦吼!这不古神明的气息吗?这些老家伙还没死绝?”
话说到一半,他脸色微变,抬头看向漆黑的天空。在那里,一个没有龙髯的龙头神明从云层中探出脑袋,在与匡慧海对视后又默默缩了回去。匡慧海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笑容,掐算片刻,心中已经了然。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李语风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着安敬思满头大汗的样子,作为母亲的她眼里蓄满了担忧的泪水,忍不住抱着安敬思着急问道:“北玄阁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慌,小事儿。”
说着匡慧海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安敬思的额头上勾出一个符文,那条银白小龙立刻安分了下来,缩着身子缠在安敬思的脖子,瞪大一双竖瞳,不安地盯着前方贼笑的男子。
安敬思的身体逐渐软了下来,李语风眼疾手快将他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说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匡慧海识趣地留给母子俩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默默走到房外。房门口,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叶离笑、叶良玉、石哥、裴安……觉察到安敬思的异样的不止匡慧海一人,与他相识的朋友们几乎都来了。
叶离笑身不卸甲,上前问道:“北玄阁下……”
“小叶啊,捡到宝喽你可是!”匡慧海抢先一步接过话茬,一边拍着叶离笑的肩膀,一边哈哈大笑:“估摸着寿鹿和剑痴那两个老东西也察觉到了。不行,地想个办法抢人,先把他收入九天宫再说。”
“涤尘那小子要管家肯定没空,玄机一天到晚跟他腻歪在一起也不行,绮薇现在在西域,找谁收个徒呢?古神血脉,要不直接扔给姬大姐?好主意!就这么办!”
自说自话间,狡黠且略带猥琐的微笑再次出现在匡慧海的嘴边,他搭着叶离笑的肩膀,自顾自地将他拉到了一边。
“小叶啊,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北地入夜,西域却不过午后。谁也想不到,这个在鸿蒙默默无闻,留给外人的只有孱弱混乱的地带,此刻会有人如此关心穷荒局势。
动乱平息不久的西域此刻百废待兴,妖兽与人族偃旗息鼓,在西域中心开凿了一条长万里,宽数丈的峡谷作为停战线,开始了漫长的唇枪舌剑。此刻,峡谷靠东的一座连帐内,两个本无交集的人进行了第一次会面。
为了平息此次西域妖祸,九天宫出了大力气,岳绮薇作为九天支援一方的指挥,在战后主动请缨留了下来,为重振西域而参与到了谈判中。此时她秉烛而行,掀开了连帐的门帘。
有一个借助烛火读书的女子已经在帐中等她了,腰间挂着的双月弯刀以及那张倾城倾国的脸蛋无一不在宣告她的真实身份——阿依古丽。
“看出什么来了吗?”岳绮薇点亮了用以照明的法器,将光源向着阿依古丽的方向推近了些。烛火在连帐上投下了旖旎的阴影,阿依古丽始终埋头于眼前残破的书籍,没有回答。
见状岳绮薇也不恼,从一旁的提篮中取出一盘糕点,推给了她。为表诚意,她率先掩面浅尝。古丽抬起头,对她的善意报以微笑,随后也拿起一块糕点,边看书边看囫囵吞了下去。
“战乱、战乱、离散、杀戮、离散……除了这些,还能记什么?”阿依古丽合上古籍,苦笑道:“春秋堂的那些史官是怎么评价西域的?”
“‘源于绥靖,乱于分治。西域人士,不向九州,可视外族。’”说罢岳绮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更多的是嘲弄,“很讽刺吧?当年一代人皇带领人族定居九州的时候,西域还是我们的一份子,如今却……”
阿依古丽冷笑道:“西域的出现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说得好听一点是缓冲带,说得难听一点不就是当年将西域割出去的王朝没有能力收回嘛。三代四代的时候西域还未曾出现,要是人皇们看到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说着她话锋一转,直视岳绮薇道:“你觉得如今西域的症结何在?”
岳绮薇摇摇头,“我只是一个修士,对于政治一窍不通。你问我没有意义,书院和朝廷派来谈判的人离我们这儿不远,你可以去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朝廷……”阿依古丽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讽道:“曾经的西域不是没有机会回归九州,但结果呢?一群腐儒贪官不愿意承担直面森罗的风险,提出了羁縻,保留了缓冲带的地位,还扶持了一大批亲九州的部族。”
“森罗群妖有样学样,却没有九州人的心思,羁縻不成只好改土归流,杀得西域西侧更是死伤无数,留下一群半妖半人的家伙组成了搞笑的部族自称西域人……”
“可笑!荒谬!”
“那你想怎么样?让西域重归九州?还是说独……”
岳绮薇话还没有说完,阿依古丽突然无力地瘫软在桌上,脸带酡红,喃喃道:“我在九州颠沛流离地太久了,但我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个西域人。可是在九州的西域人何其多,有多少愿意回到这里来的呢?”
“他们宁愿当奴仆,宁愿成为供人享乐的菩萨蛮,也鲜少有人愿意回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西域被打散了,西侧的西域人早就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人族血脉,给妖兽鞍前马后。东侧的人族不思进取,一点蝇头小利就能向着九州摇尾乞怜,没有一点尊严可言。而最广大的西域人民就是在这样的夹缝中艰难求生……谁愿意回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西域人必须团结起来,找到属于自己的认同感。你们九天宫里曾经不是说过一句话嘛,‘一指易断,握紧为拳’,我想建立属于西域人的认同感,然后徐徐图之,找到西域人的未来。”
此刻帐中寂静,落针可闻。岳绮薇看着眼前这个眼中有光的女子,在她身上看见了很多人的影子。她一时语塞,嗫嚅许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些话,为什么和我说?”
阿依古丽莞尔一笑,眼前浮现出几个人的身影。
“我有几个朋友,虽然他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他们和九天宫的关系很不一般。九天宫的名声很好,托我朋友的福,我也看到了你们身上的那份责任感以及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想试着相信你们。”
“你那些个朋友叫什么?”
“一个傻姑娘,一个浪荡儿,还有一个愣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