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仰着小脑袋,一路穿过自家后院,来到后山前的一座茅屋。
一脚踹开半掩的扉门,周宪气冲冲而入,气鼓鼓坐到老人面前。
老人眼都没抬一下,半闭打坐,许久,周宪脾气要磨完前,老人乐呵呵道:“看到了?”
“看到了。”周宪虽有不甘,依然答道。
“那你还不服!”老人得意道。
“服,也不服。”周宪道。
“何为服?何为不服?”
“我看到龙了,你猜的很准,这我服。”周宪解释道:“可龙这玩意,那次改朝换代不出现几次,你说那预言一定落在我身上,这我不服!”
“哈哈哈。”老人开怀大笑,这一笑脸上褶子更皱了。道:“无赖,我助你逃离家,让你亲眼看到,亲自证明,结果你还耍赖,你让叔祖如何做才能相信!”
“不用做了,反正我不信!”周宪说着摘下耳环放到老人手中,道:“还给你。”
老人拿起耳环细细打量,对周宪的反应毫不生气,手一合将耳环揣入怀中。
老人的反应令周宪惊奇,想想中老人的苦劝没有到来,周宪有几分失措,就听老人道:“还没见过你妹妹吧,去看看吧,顺便将那副耳环拿过来。”
“你要做什么?”周宪大惊失色。
“年轻人不肯担责任,我这一把老骨头就只能为家族尽一份力咯!”老人微笑道。
“不行!”周宪一把抱住老人,就要从他怀中抢回耳环,道:“再使用你会死的,我要毁了它。”
老人按住周宪的手,轻声道:“痴儿,莫要挣扎了,该来的总会来。”
“不!我偏不!”周宪大哭道。
“不哭,叔祖会为周家找到最好的生路,卜卦一辈子,我自己竟然不信命!”老人自嘲中透着几分落寞。
“不,叔祖不要死,我服还不行吗?”周宪悲伤万分,叔祖的预言虽将自己卷入命运的漩涡,可他也是家里最爱护自己的一个,最不把自己当工具的那个。
“先让叔祖为你最后趟一次吧!我老了,我武叔为早已被命运牵连,如果让你们改姓周还摆脱不了,那就认命吧。”推开周宪,斩钉截铁道:“三天后,我要卜最后一卦。”
在客栈安顿下来的顾磊、郭荣一行人,简单梳洗用膳后各自安寝。
“不知又为那家忙。”郭荣口里念叨着那句歌谣,心中惴惴不安。
“荣哥,还在担心吗?”赵婉儿担忧道:“不如明天就去鸿胪寺,签完密议赶回去,。”
“不忙。”郭荣还是不打算这么快与南唐接触见赵婉儿有些不解,郭荣解释道:“我们的首要之敌是残汉刘崇与契丹人,而南唐正盯着南楚那块肥肉,这份密议与其说是我们与南唐的协议,不如说是各自安心放手大干的保障,所以有固然好,没有也还是得那么干,这是我们开始的想法,现在情况变化,南唐可能早就对南楚动手,就看他们后续能否顺利,想比他们,我们压力大多了。”
“那我们回去算了,那歌谣听着怪瘆人的,监国大人想必也会犯嘀咕,我们在也能助他安心。”赵婉儿提议道。
“不妥,现在尚不清楚这歌谣是大江南北到处传开了,还是只在这江陵一地,明日你先去联系一下我们的人,看看他们有什么发现没有。”郭荣分析道。
“嗯。”赵婉儿知道郭荣决定了,没再反对。
“对了,那天匡胤用的“般若掌”是怎么回事?”郭荣问道。
“我问过了,匡胤说当年逃亡途中结识了一位少林大师,学过几招,可惜没学全,这不是能发不能收,被自己给伤了。”赵婉儿解释道。
“那还好,匡胤还是最好不要与少林寺牵扯太深,母亲当年有一个对头就出自少林寺,而母亲之死大有疑点。”郭荣严肃说道。
“我知道,师姐提过。”赵婉儿点头表示明白,她知道这事的严重性。
另一间房内,顾磊正看着黄睛儿无聊的缠绕双手玩,一会左手缠右手,一会两手打结。
“黄睛儿,你的身体打小就这样吗?”顾磊好奇问道。
“没有啊,是那个人教的。”黄睛儿眨巴眼答道。
“那个人是谁?”
“一个怪人,他抓了我,还有好多和我一样的小孩子。”黄睛儿脸露恐惧答道:“好多好多,每天都有人死去,好可怕。”
一个怪人?抓小孩做什么?顾磊有心再问,可见黄睛儿都快缩成一坨了,便按下心中的疑问不再多问。
这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赵婉儿便出去了,黄睛儿吃过早饭便嚷嚷着要去找爷爷,顾磊只得答应,遇见无事可做的郭荣赵匡胤,顾磊一邀,没想到二人欣然应和。
在街上闲逛了一圈,黄睛儿倒是见吃要吃,见玩要玩,爷爷没找着,倒是吃了个饱玩了遍。
“黄睛儿,你和你爷爷在那走丢的?”赵匡胤问道。
“我不知道啊,反正好久了,爷爷该着急了。”黄睛儿想想答道。
“在那丢的不知道,丢了多久不知道,你这找法要到何年何月。”赵匡胤不满道。
“反正找啊找,就找着了。”黄睛儿满不在乎的说着,擦了擦满嘴的油。
这时一家酒楼里传出来一阵胡琴声。
“爷爷!”黄睛儿瞪眼大叫,拔腿就往酒楼里闯,顾磊三人见状连忙跟上,害怕他闯祸惹出麻烦。
黄睛儿冲进酒楼,抱住酒楼大厅内一个拉胡琴的瞎眼老头双腿痛苦道:“爷爷,黄睛儿可算找到您了。”
老头充耳不闻,一丝不苟的将整首曲子拉完,收了酬资,方才摸着伏在脚下,黄睛儿的头道:“黄睛儿,下次可不能乱跑了,再丢就找不着爷爷了。”
“嗯。”黄睛儿呜咽着认真点头。
酒楼跑堂的伙计刚想驱逐这对爷孙,又见黄睛儿身后站着的三人,个个气宇轩扬,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赵匡胤抛出一锭银子,道:“开个雅间。”
伙计接住银子,连忙去安排。
顾磊见那老头也是一身破烂道袍,才知黄睛儿为何也穿道袍。郭荣这时上前道:“前辈,黄睛儿找您可吃了不少苦,今日重逢,不如一起喝一杯。”
“正好,我闻了半天酒味也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老道拎起胡琴,道:“那就多谢三位小友了。”
不想这老道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如此灵敏,酒楼这般吵杂的环境,竟能精准分辨出黄睛儿身后跟着的是三个人。
雅间落座,顾磊问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老道姓罗,三位皆是人中龙凤,叫我一声罗道人便是。”说着老道罗道人拎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丝毫看不出他眼睛哪里不方便。
“好!上等金陵春。”罗道人赞道:“听说南唐最好的美酒是宫里的龙脑浆,不知这次能否饮到。”
郭荣顾磊都不是好酒之人,对此一窍不通,倒是赵匡胤喜欢饮酒,忙问道:“前辈,那龙脑浆是何物?难道比这金陵春更嘉,比之秋露白,金酒又如何?”
“秋露白!”罗道人一听停下手中杯,突然道“黄睛儿,我们该回去了。”说着就要立刻动身的样子。
这老道突然的变化,令三人不解,不过有本事的人都脾气大,能调教黄睛儿这样的孙子,想必老道本领也不凡。
“前辈,何必急于一时,今日天色渐晚,休息一夜明日再启程吧!”顾磊劝道,关于黄睛儿身上的秘密,他还想向这位罗道人打听打听。
“是啊,顾道长说的有理,前辈且多饮几杯。”赵匡胤也劝道。
“哦,这位顾小友也是修道之人?”罗道人有些意外,接着道:“可惜红尘牵扯太深,恐难脱身了。”
郭荣赵匡胤还有些意外,好奇罗道人为何这样说,可顾磊笑笑没在意,这罗道人能看破没啥好奇怪的,这世间奇人异士那么多,谁知道那位就有特殊的本事,何况也没说错。
“罗道长,对这几日流传的歌谣怎么看?”郭荣见顾磊不辩解,猜测这罗道人估计说中了,便求问道。
“不怎么看,那就是我编的。”罗道人语出惊人。
“什么!”三人齐声惊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罗道人不在乎道:“为了找他,到了这里,想起一个以前坑过我的家伙,便编了个歌谣想激他出来相见,可这老乌龟躲在家里不肯相见,既然如此,人也找到了,自然是打道回府了。”
“呵呵。”“原来如此!”
不想挑动金陵多日风波的歌谣,竟不过一时玩笑之作。
郭荣不由自叹是否过于紧张了。
“不知道长的故人是那位?”赵匡胤好奇道。
“一个以前叫武叔为的家伙。”罗道人鄙视道:“那家伙最擅长装神弄鬼,如今做了老祖还是那么猥琐,听说他准备将后辈送去做未来的皇后。”
“咔嚓”顾磊手中的酒杯粉碎,他听出罗道人说的应该就是周宪的那位老祖,心情激荡下一时没能控制住。
“我说你身上的红尘气怎么这么重,原来牵扯到她。”罗道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罗道长,这也能看出来?”赵匡胤嘴快,先问出来。
“一般人气太杂,看不出,但这位道友不一般。”罗道人说着,几次想睁开眼皮,却又强行闭住。
“怎么个不一般?”郭荣问道,昨夜听闻了顾磊讲述后,他虽放弃了复制顾磊的想法,但也希望能找到解决自身功法隐患的其它途径,现在见这罗道人竟能通过观人气机知其隐密,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
罗道人转过头不再看顾磊,再望向顾磊他都快忍不住睁开眼皮了。
一杯,两杯,三杯。
三杯下肚,罗道人吐了一口酒气,颓然说道:“老道一生就要毁在这张嘴上了,管不住!总想说!”
“罢了,罢了!”罗道人叹着气,端起酒杯才发现是空的,旁边赵匡胤连忙将杯满上。
又连干三杯,罗道人这才放下杯子,道:“我也想知道,顾道友这般晶莹剔透的人,为何会在红尘中打转!”
“可要看清原因,老道可要豁出老命了,你们不但要答应一件事,而且顾道友也不能遮拦。”
“道长尽管说来听听,能做到我们自然全力相助,至于顾师弟…”说着郭荣看向顾磊,毕竟不运功遮拦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愿。
“可以。”顾磊点头道,对于自身的状态,他自己也很好奇,巫山只是一个武学门派,派中关于修道的经籍不多,顾磊知之就更少了,能借此机会一窥究竟,至少以后修炼的方向好掌握些。
老道听他答应,说出自己的条件:“那武老鬼不想见我,我拿他也没办法,可过几天他必然要开坛问卦,到时候皇室定会层层把守,原本我把握不大,但现在几位能助我到他升坛的地方,我就拼着损耗功力看上一看。”
“多久?”这条件不算苛刻,但于此时却是麻烦,郭荣等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顾磊本打算只要周宪同意,就可以带她远走高飞,现在多了保护郭荣的任务,要再去完成老道的约定,真是分身乏术。
“最多三五日,只要他准备升坛,我就会有感应,到时候通知你们。”
郭荣和赵匡胤都看向顾磊,因为无论是查看需要他的配合,还是最后突袭周家叔祖卜卦的地方,都需要他来决定,顾磊可是要拐走周宪的人,但要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小姑娘到时候不愿和他走怎么办,比如这罗道人和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又不知道根底,他要是别有用心,到时候两头为难的也是顾磊。
“前辈,你一定要找周家叔祖所为何事?”顾磊考虑片刻后问道。
罗道人捏着下颌的稀疏几根胡须顺了几下,道:“老道只想问个结果,当年的,现在的。”
“当年的?”老道这话说奇怪,当年的还需要问什么结果?
“你们看。”老道说着伸出两指按在自己眼皮上,就见眼皮直接凹了下去,原来老道不止是瞎子,他是直接没有眼珠,只是外人表面看不出来。
“小子,你是不是因为武老鬼那个小姑娘,怕我对他不利!”几人还在震惊之余,老道对顾磊问道,语气颇为不屑:“糊涂!我是去救他,否则这老东西绝对下不了法坛。”
“怎会!”
“怎么不会,此中隐秘不足为外人道,但你们相信我便是,行不行一句话,磨磨唧唧做甚!若不是为解我心中数十年的疑问,那管你们那多事!”老道有些生气了。
“行!”顾磊脱口而出,关心则乱,一听老道说事关周宪,便顾不得辨别话中真假。
“坐好,放松。”老道说着转头面向顾磊,好像是对其余人道:“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呼失措。”
赵匡胤心中一晒:有啥好大惊小怪的,我们尸山血海什么没见过。
就见老道睁开眼皮,露出黑洞洞的眼窝,没甚出奇,就是有点瘆人而已。
“果然是那小妮子,贫道不知说什么好,庄子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道友好自为之!”老道絮絮叨叨着,脸色慢慢凝重,不知看到了什么,或者什么都看不到。
老道双手食指中指并拢,运功放在双眼上,待手指拿开,那眼窝竟迸放出光华,郭荣与赵匡胤刚看一眼,就觉人魂要被吸走一般,惊赫下慌忙移开目光。
“竟还有一道金粉气,帝后之像比周家小妮子还成型,不对,这是什么?金龙!”老道此时只是喃喃自语,不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免揣测老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二,三。”老道不知在数什么,就听他突然惊叫起来:“三条金龙,怎么可能?”
老道茫然中往旁边一扫,“哎呀!”一声,眼窝中流出两道血痕,忙用手指遮住眼窝。
“黄睛儿。”老道大声喊道。
“我在这。”黄睛儿一直在大快朵颐,抬头看见老道眼下两道血痕,忙问道:“爷爷,你怎么了?”
老道一把抓住黄睛儿的胳膊,神色方才镇定下来,道:“没事,我们走。”
“道长,那我们的约定?”郭荣问道。
“不作数了。”老道一口否定,说完就想走。
赵匡胤不干了,叫道:“总得讲清楚你看到什么吧!”
老道不理他,直接拉着黄睛儿朝外走,赵匡胤正好挡住路,伸手抓向黄睛儿的另一支胳膊,哪知眼前一花,老道拎着黄睛儿闪过他,出现在雅间门口,步伐之诡异远超那夜的黄睛儿,看来黄睛儿的步法就是老道传授。
“前辈。”顾磊唤了一声,并未出手阻止。虽不知老道为何毁约,可自己好像也没啥损失。
老道一顿,头也没回,道:“贫道食言了,此事有干天和,不可说,告辞。”
“爷爷,怎么说走就走啊,我才吃个半饱。”黄睛儿叫嚷中,与老道消失在门外。
老道一走,三人只感郁闷,这老道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突兀,回头想他的言行都无头无尾,令人莫名其妙。
没了继续吃喝的兴致,三人结账出了酒楼,回客栈的路上,顾磊对一路郁郁寡欢的郭荣道:“郭大哥,本以为能从罗道长那打听到些事情,可惜…”
“顾兄弟哪里话,是我奢望找到解决功法隐患的方法,本就需要兄弟相助,不行也怪不到你。”郭荣洒脱一笑,道:“家母在世时,家父与我都不用关心这问题,因为她的功力高过我两许多,可以轻松化解即将过线的内力,现在…”
郭荣说着突然对顾磊郑重道:“顾兄弟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郭大哥尽管讲。”
“我现在只担心婉儿,她早已迈过线,而她的天姿差家母甚多,一旦把控不住…”郭荣担忧道:“顾兄弟可否想想办法,助她稳定修为。”
没敢一口应下,顾磊一边向郭荣求证柴英当时的做法一边附思着,他曾经助大师父巫蟒吸取过内力,可那时候有小龙师父作桥梁,后来几次都是对敌,对手都是非死即伤,需要试过后才知道。
赵匡胤跟在两人身后,越听越心惊,那夜他只听到两人谈话的后半程,还不知道这功法竟有缺陷,自己没有发作,只是一来没修炼到高深处,二来后面的心法他确实也不知道,想到当年明明大师突然发狂,他不由一边暗自庆幸,一边默默竖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