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吏部值房。
赵学雍快步轻声走进内堂,在陆远的耳边小声言语。
“部堂,登莱的戚继光、福建的俞大猷一并来了,您要见吗?”
陆远抬起头啊了一声。
“他们俩去过兵部没?”
“韩部堂那已经见过了,他们俩说,是韩部堂让他们二人来见您的。”
“好。”
陆远收拾了一下公案,点头道:“请他们俩进来吧。”
“是。”
赵学雍走出内堂,对着站在外面等候的两名身着甲胄的汉子闪身示意:“俞将军、戚将军,部堂请您二位进去。”
这两位汉子正是从山东和福建赶来南京接受任前谈话的戚继光和俞大猷。
也是巧合,两人竟是同一天到的南京城。
俞大猷大约四五十岁,戚继光则年轻些,看着还不到三十。
二人前后脚跨进内堂,自是一眼便看到了正当中公案后端坐的陆远。
虽然早有耳闻这位传说中的吏部尚书年轻至极,但真亲眼见到还是不由目露吃惊,抱拳见礼。
“末将俞大猷参见部堂。”
若是讲品轶,戚继光这个时候的品轶见到陆远要行赞跪礼,不过他穿着甲胄,便属在营,自然也就无需跪拜了。
陆远面露微笑,抬手:“二位将军快请坐吧。”
“谢部堂。”
两人看座,赵学雍上了茶水后退下,堂内便只陆远三人叙话。
“二位见过韩部堂了?”
“见过了。”俞大猷答话道:“韩部堂说,将我二人分别调往苏州和杭州是陆部堂的举荐,因此我二人便来谒见陆部堂,面请训示。”
“训示谈不上。”
陆远摆了下手:“二位是武官,本官是文官,行伍之事本官不通,也不敢越俎代庖,反误了军机更是不美。
不过既然二位将军来了,那本官便想想听听二位将军有何御倭之策,俞将军先说吧,你是苏州参将,如今朝廷和汪逆大军正对峙于苏州,你可有什么御敌之思路。”
被点了名的俞大猷刚欲起身,又见陆远伸手示意,便端坐回话。
“末将久在福建备倭,所遇倭寇无非是小股流窜之敌,靠着夜渡登岸,劫掠村寨而活,似这般两军堂堂正正对于阵前还是第一次,不过末将听说这一次汪逆大举进攻,仰仗的无非是火炮之利,既如此,末将打算到了苏州之后,将军队一分为二,一面坚守城池,力保苏州不丢,二则于城外深挖地堑,阻碍敌火炮前进。
没了火炮之威胁,汪逆便永远攻不破苏州坚城,正面阻敌只需数月,便可为登莱水师南下、浙直水师北上击败汪逆水师争取时间,只待两路水师南北夹击击败了汪逆的水师,彻底阻断敌自吴淞口遁逃之后路,便可将这一股入侵我大明的倭寇全歼在陆。”
战略方针的好坏陆远听不懂,反正就觉得俞大猷挺有条理,于是点头。
“很好,既然俞将军已经有了主意,那本官就踏实下来了,戚将军,你说说的打算。”
戚继光亦是正襟危坐,认真答话。
“部堂调末将去任杭州游击,想来是担心倭寇四散奔逃,流窜荼毒,杭州在南,苏州在北,若是末将所料不差,部堂是想给这支倭寇画一个圈,扎一个口袋。
那么末将到了杭州之后,便尽快练兵成军,率部北上,沿嘉兴、吴兴一线构筑防线,阻敌南下之路,将战场只控制在松江府内。”
陆远含笑点头:“看来戚将军也已是胸有成竹了,如此甚好,浙江巡抚谭纶和戚将军算是故交,浙江按察副使邓连三也是可靠之人,戚将军去到杭州之后,这两人都可为戚将军之助力。
本官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务必集浙江一省之力,守住嘉兴、吴兴一线,阻敌于浙北门户,只要敌人北不入苏常、南不下浙杭,那么无论汪直贼势有多大,他都无法动摇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希望二位将军能明白这一点。”
两人齐齐起身抱拳。
“谨记部堂训令,定不负所托。”
“军情紧急,今日陆某就不在南京招待二位将军了,且去赴任,日后但有所需尽管书信陆某,陆某全力支持,待他日功成之时,陆某再设宴为二位将军庆功。”
“是,多谢部堂。”
两人大声谢过,随即转身,大步流星离开值房。
赶等两人离开之后,陆远便喊来赵学雍,问道。
“广东那,最近有消息来吗?”
“三日前,布政使周延、汝贞兄还有萧公公刚和葡萄牙人接洽过,达成了第一笔交易。”
陆远便目露笑容点头。
“甚好,有了这些火器战船的帮助,想来剿灭汪逆,只在近日了。”
――
北京,严嵩府邸。
“小阁老。”
鄢懋卿敲开了严世藩的书房,带着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走进,笑呵呵的参拜引荐。
“这位就是下官常和您提及的徽州墨商罗龙文。”
其身背后,罗龙文屈膝下跪,叩首道。
“小民罗龙文,叩见小阁老。”
严世藩握着一卷书看的入迷,拿余光扫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是懋卿引荐的人就不要如此多礼了,免礼吧。”
“谢小阁老。”
罗龙文叩首起身,随后便匆匆忙取出一道礼单双手奉递给鄢懋卿,后者转交到严世藩案前,谄笑道。
“小阁老,这罗龙文仰慕阁老和小阁老多年,这次得偿所愿,非要送上些心意,下官拗不过,只好允其冒昧所请,还望小阁老不要见怪。”
严世藩拿手挑开礼单看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笑容,书也不看了,坐正身子。
“懋卿,这太客气了,既然是你引荐的人,何须如此俗礼?”
话是这么说,可礼单也被严世藩随手留在了书桌上。
罗龙文一劲说道。
“能得见小阁老尊荣是小民三生修来的福分,这区区薄礼小阁老能笑纳,真是小民的荣幸。”
严世藩这才拿正眼去看罗龙文。
“本官也听懋卿多次提过你,听说你在徽州经营纸墨生意,买卖做的不小。”
“不敢当不敢当,都是仰仗着鄢大人提携。”
鄢懋卿搭了句话:“是阁老和小阁老的恩泽。”
“是是是。”罗龙文连连点头:“最重要还是阁老和小阁老的恩泽庇佑,不然小民哪有什么能耐。”
严世藩愈加的满意,颔首又道。
“本官还听说,你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汪逆是老乡?”
罗龙文溜一下滑到地上跪下叩首:“小民确实和那汪逆是同乡,但小民从不敢和汪逆有任何牵连,小阁老明鉴啊。”
“没有牵连?”严世藩呵呵一笑:“没有牵连,你罗家就靠着小小的纸墨行能卖出这万贯的家财?是通过汪逆卖往海外的吧。”
罗龙文战栗不敢答,只顾叩首。
“好了。”
严世藩叫停:“今天既然懋卿将你引荐来,那本官自会护你周全,汪逆区区贼寇既然敢触怒天威,也是没有多久的活头了,只要你洗心革面,认真为本官做事,那本官也不会薄待了你。”
罗龙文大喜过望,再叩首,仰起头来说道。
“小民当年一时糊涂,确实和那汪逆做过几次生意,不过如今早已停掉了。”
“这就很好。”
严世藩满意点头。
“除了你之外,你可知道这汪逆还和哪些人有联系啊。”
罗龙文便小心翼翼说道:“小民当年还在南直隶做纸墨生意的时候,和杭州的远东商号也做过几次买卖。”
一听远东商号四个字,严世藩便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细说说。”
“小民也是风闻,听说、听说这个远东商号当年和一个叫渡边大雄的日本人有过交集,这可是通倭大案啊,当初浙江按察使马坤更是将远东商号的掌柜陆东给抓了起来,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给放了。
这陆东好像是如今南京吏部尚书陆远的亲叔父,那真是怪不得呢,这陆部堂在南京可是一号不得了的人物,都传他背景海了去呢,说、说”
严世藩的脸色越加难看,沉声道。
“说什么了?”
“都说这陆部堂,就算是当今阁老都拿他没办法。”罗龙文一头砸在地上,瑟瑟发抖:“说江南六省如今遍地开的万芳园、不夜城其实都是这陆部堂在幕后操持,赚来的银子都是南京那些老爷们在分。
所以如今江南上下铁板一块,要不然这陆部堂也不可能三十岁的岁数就坐上南京吏部尚书的位置。
现在这些话早就传遍整个南直隶,还有人说,浙江、江西、南直隶两江三省的漕运如今也都落在了这陆部堂家里人的手中,这陆部堂财势通天,就连皇上都要靠他弄银子呢。
早晚有一天,只靠银子,这陆部堂都能买走文渊阁那把椅子。”
“反了他!”
严世藩猛然一掌拍在桌子上,眼里怒火差点喷射而出,怒视着罗龙文,片刻后又恢复平静,冷哼。
“你说这些都是风言,流言无实不可乱说,不然本官就拔了你舌头。”
鄢懋卿颇为不可思议看了严世藩一眼。
这还是自己印象中的严世藩?
变稳重了。
罗龙文连连叩头。
“是,小民记下了。”
“不过。”严世藩话音一转:“流言无实不能乱说,但若是真有了真凭实据,慢说他是吏部尚书,他就算真是把江南打的铁板一块,本官也要参他一本!”
罗龙文一点即透,立马言道。
“是,小民这就回徽州去,定要为小阁老查实这些事。”
“你要小心,既然他陆远势力如此庞大,免不得害你性命。”
严世藩说道:“你可有功名在身啊?”
“这,小民没有,不过当年在家乡县衙当过几年的户房吏目。”
一听这话严世藩皱起了眉头。
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本官给应天巡抚朱纨去一封信,让你进应天府做个小吏,你看如何。”
“是,小民明白。”
罗龙文叩头道谢,直说道:“小民明白,小民明白。”
“你有了吏身,再加上朱纨护着,明面上谁也不敢动你,你要尽快查证这些风言跟脚,上报本官。”
“是。”
“去吧。”
“小民告辞。”
等到罗龙文离开,鄢懋卿又道。
“小阁老,南边的事阁老不是说暂时不要再去碰了吗。”
“我爹只说不去碰,没说当睁眼瞎。”
严世藩呵了一声:“再说了,我也没说再去招惹那陆远,只是让这罗龙文去查查,他要是能查出来,咱们也算攥了那陆远一个把柄,若是查不出来也无所谓,朱纨一个应天巡抚那么长时间了都查不出的东西,他罗龙文有这能耐?”
“是这个理不错。”鄢懋卿点头:“连朱抚台都查不到什么,他一个小商贾能有什么本事。”
“不过也不能小看这罗龙文。”
严世藩又道:“他以前既然能和汪直有联系,其想必也有自己的门路,鼠有鼠道,说不准真能给咱们一个惊喜呢。”
鄢懋卿想了想,也是露出笑容。
“查出来有的赚,查不出来最多死一个罗龙文也不亏,小阁老高明。”
“那陆远,确实是越来越难根除了。”
严世藩目露凶光:“当年他叔父陆东通倭,若不是我爹出面在张治那保下他,他早就被罢官流放了,而今背叛我爹投了韩士英,简直是忘恩负义,若有机会,定要手刃了他。”
“嗯,这事下官亦有耳闻。”鄢懋卿点头:“当年为了保他,阁老可是在张治那让步不少,想不到此人如此狼心狗肺,不过他能爬的那么快,确实也是有一番本事,看来这几年,他为江南那些人赚了不少银子。”
“不过是一些见不得光的腌手段罢了。”
严世藩冷哼一声:“这些事还用风言?整个北京城上到皇上下到百官,哪一个不知道,只是没有实证罢了。”
“江南织造局参着股呢。”
“哼!”
严世藩郁结难消,却也强迫着自己恢复冷静。
现在的他也明白,仅凭自己想要除掉陆远已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急促更不可行。
需得谋定而后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