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吗？”夏眠指了指自己，“当然是有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虽然那个时候印象深刻，但是现在放在医院里面，不算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对方摇了摇头：“但是当时那些事对你来说一定是很新鲜的，而且我觉得这种感受就是支撑我一直继续下去的一种动力。”
    “那你觉得你来医院这几个月有没有看到什么新鲜事？”夏眠问。
    “有啊，有好多，而且每一件事都记忆深刻，虽然基本上我很多时候都参与不了，不过光是在旁边看着就能有自己的感触。”实习生说道，“其实我们能做的事情也不多，像我们这种实习生一般都是去拿拿外卖就行了，但是能上手术的话，我还是想多看看，虽然现在我的确做不了，可是光是看着就觉得，我好像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夏眠没想到对方都已经想到这里去了，的确是一个非常难得的通透学生。
    “其实有时候就算有点私心没关系的。”她也很坦诚地说，“但其实真正的无私高尚的人实在是太少，我们就算做这一行，本来就要承认是需要考虑到生存和各种各样的问题的。而你现在还没有进入医院，还在学生的状态可以保持这样的想法，就算你之后开始工作，有时候的确是会为了一些生计或者别的东西而感到痛苦之类的……也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夏眠就是担心这样的孩子到后来可能会因为进入医院之后自责，干脆提前打起预防针来：“因为我们生在社会上，这些东西本来就无法避免，谁都想无私，谁都想好好帮助病人，但是也要考虑自己生存和吃饭的问题，如果那个时候，你真的面临这样的问题而觉得疲惫，也千万不要因为你那种疲惫来质疑自己……”
    大概是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事，夏眠声音停顿了一下：“只要我们的目的还没变，我们的动机还是纯粹的，就没有关系。”
    而对方好像也听出来了，但应该也是出于尊重，所以并没有继续问她曾经发生过什么，只是说：“但您现在也就是我最想成为的榜样，说明那些东西并没有影响到您。”
    夏眠笑了笑，想起自己刚开始的时候，在最忙的时候母亲病重，一群亲戚上来吸血，可是现在想起来也的确是可以当做随随便便跟别人说起的无足轻重的事：“都熬过来了，所以还挺好的。”
    “我跟你说这些其实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以后真的遇到一些什么困境——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一定会遇到，我也希望你在这条路上一直顺顺利利，但要真的有了，你千万不要因为那种事情内耗而让自己痛苦，只要不质疑自己，这份职业就会是适合你的。”
    实习生听到这句话好像也有所感触，不过毕竟还是一个在象牙塔里的学生，而且确实也没在医院待多久，夏眠就没有讲太多，毕竟现在的实习生有这样的心，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事情了。
    她点点头：“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而且说来您可能不信，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是有多么想来学这个专业，甚至没有立志学医，只是觉得那个时候，不知道人生应该干什么，而家里人又觉得这一门专业是一个铁饭碗，而我又并不算讨厌……关键是……”
    对方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其实我还算有一点点偏科，我不是很喜欢数学，不对也不是不喜欢，可能是比较笨，所以学的不是很好，虽然大部分的题也会做，但是好像也很难像那些真正的数学高手一样举一反三，但是我的生物跟化学还不错，然后那个时候觉得，去大学的话应该要找一个自己能适应的专业，而我这样的理科生计算器那种的不太适合我的话，这样就还挺好的。”
    实习生把话说到这里，夏眠也大概猜到什么，笑了一下。
    看到她笑了对方也跟着笑：“所以结果你也知道了，我当时进学校，到了第一本书发现名字就叫《医用高等数学》的时候……差点没把那本书扔掉。”
    “关键是我当时以为学完这本医用高等数学就算了，结果实验还要学医用物理，然后是统计学……”看得出来，对方确实是对数字不那么敏感的人，抓了抓头发，“然后就到了大三，又领到一本书，我记得很清楚，是流行病学。”
    “当时还挺开心的，觉得这段课程一定又是那种可以讲那个疾病斗争和研究的历程，结果我摊开书上了第一节课的时候才知道……这居然是一门统计学！！统计学！！”
    从实习生这句话的语气里面，几乎都能感受到对方当时的崩溃，夏眠觉得自己不应该笑，但是确实也没忍住。
    不过对方也不介意，然后继续说道。
    “我其实在这三年的学习里，还真的对医学慢慢感兴趣起来了，这时候好像觉得这一门的确是一个适合我的学科，而且我学着学着发现我是很喜欢一些科目，比如诊断学肿瘤学都很喜欢，这好像看到人类，一步一步探索，到现在这样的领域，是一件足够令人惊叹的敬佩的事情，而我能作为这样的传承延续下去，想一想就会觉得很兴奋。”
    说到这里对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怎么感觉我好像在说什么ppt汇报，是不是太正经了一点？我之前也不这么说的，但就是可能今天跟您待了一会儿就……”
    “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能说出来也很好。”夏眠鼓励了一下。
    “真的吗？”对方眼睛眨了眨。
    “当然了，”夏眠本来就喜欢跟学生多聊聊天，“而且你有什么想聊的，都可以跟我说，没有关系。”
    “我现在在医院里算半个带教老师，但是并不算你真正的直系老师，所以你不用有什么顾虑，想说什么就说，而且我也没有比你大多少。”夏眠又说。
    “那……”那个实习生说，“你当时跟我们一样，实习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很累或者很痛苦的时候？”
    “我吗？”夏眠认真回忆了一下，“这么一说，其实我高中期的心态好像跟你也差不多。”
    “就是看什么都是新奇的，都是有趣的，虽然有时候确实看不懂但也没关系现在想想，我还确实蛮适合这一份工作的。”她说，“我记得我当时第一次上手术，也是被护士骂，而且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对方好像还因为觉得我耽误了时间就让另外一个实习同学去了，然后没让我去。”
    “还有这种事情？”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当时我去的科室是泌尿外科，所以很多人就默认女生应该不会去这个科室，所以当时的主任找实习生上手术基本就会喊同组的男生去，然后加上我那个时候，因为洗手耽误了一点时间，就叫了另外一个男生，我就只能回去了。”
    夏眠回想了一下当时的状况，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难过，但是倒也没有对什么人有情绪，只是觉得第一场手术没去成，有点可惜。
    “那后来呢？”实习生也确实喜欢听这种讲故事的环节，所以问得也十分真情实感，“那都没去成，怎么会说是第一台手术？”
    “其实当时那台手术很简单，我记得好像就只是一个腹腔镜下的肾结石手术罢了，所以当时那个主任叫另外一个男生去的时候，还顺便安慰我了一下，说这种手术天天都有，机会也多的是，想学一定会有机会的。”
    “我当时就答应了，然后那天就因为想着说过，第二天还能遇上这种手术，所以就在办公室里面看了好久的腹腔镜下肾结石手术记录和相关的病例，就想着万一能去，不至于在手忙脚乱，可以多看一看。”
    “结果我当时一不留神看的时间有点久都到了下班时间，却发现不管是那个去帮忙的男生，还是主任，还是后面的一助二助，全都没有回来。”
    “我当时还在想他们是不是做完手术吃饭去了，但是因为带教老师不在，我又不敢一个人不说一声直接走，就在那就等了一会儿，结果发现有护士下来说之前那个腹腔镜下肾结石手术的病人，好像在缝合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就中转开腹了，然后过来问有没有同学可以去帮帮忙，那个男生好像站了一天站晕了。”
    看到实习生听到这里的时候，微微睁大了眼睛，夏眠又适时夸奖了一句：“所以今天我问你有没有觉得很累，结果你居然还真的坚持下来了，很不容易。”
    “所以，后来呢后来呢？”对方好像很感兴趣，继续追问。
    “结果我没想到我第一次上手术，重新去洗了手进去之后都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就被主任叫住了，让我赶紧过去拉钩……”夏眠回忆了一下，虽然像当时那种画面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但对于当时的自己还是很有冲击力的，“我才刚把无菌衣和手术服穿好，才刚进门就闻到好大的一股血腥味。”
    “问过了之后才知道，其实他们都已经中转开腹一段时间了，最开始是在手术做完都已经开始缝合的时候，都已经只剩两层就要缝完了，结果发现血压一直往下掉，就没办法，必须要开腹检查，然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出血点，在两个主任都已经确认好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就已经准备关腹了，结果血压第二次下降，当时都差点把旁边麻醉那个医生吓了一跳，没办法，一定要找到问题在哪里，就第二次重新开腹……”
    “也就是我正好去的那个时间。”
    “因为之前是已经缝合好了的，然后现在因为要检查不得不重新打开，结果刚把腹腔打开，发现就已经看不清里面的器官了，因为全都被血淹住了。”
    这个画面不仅描述起来很恐怖，当时亲眼看到的时候也十分血腥，不过毕竟都过了这么久，而且经历过这么多事了，夏眠看着实习生陡然睁大的眼睛，说道：“我当时是被分过去拉钩的，但是那个时候的血已经多到必须赶紧处理的地步了，两个助理拿着泵把血抽走，但出血的量太大，又紧急叫人去血库把之前准备好的血拿过来，后面就开始，一边监测血压一边等待病人的情况，然后继续查找出血点……”
    夏眠说：“我当时只能拉钩，但是在旁边看了很久，好像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确认终于平稳之后，才真的关腹，把病人先暂时送去icu。而且这完全算是意外情况，因为术前准备没有出过一点差错，术中也是按标准进行的，但是患者体质这种东西本来就因人而异，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意外。”
    “所以你当时是直接从下午一直站到第二天凌晨吗？”
    对方惊讶道。
    “其实我当时都没注意时间，因为后面的情况确实好几次都很紧急，血压好几次没稳住，谁能想到原本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腹腔镜手术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夏眠说，“后来我也经历过很多场手术，不过可能也是因为第一场就有这么深刻的印象，所以后面好像就都能慢慢接受。”
    “后来那个病人呢？”实习生问。
    “后来其实还不错，对方从icu回来之后在我们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每一天都在慢慢恢复，而且再也没有那样的意外发生，就好像当时术中大出血的人不是他一样。”夏眠说，“不过的确因为术中中转开腹的原因，加上后面的护理成本都会变高，最后对方还是因为觉得我们要价太高，把我们整个组都投诉了。”
    “……？”
    “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从患者的角度来看，他只是来做一个听上去风险并不大的小手术，可是谁能想到最后会到那种地步，他看来是我们医术不精造成的，又觉得是因为我们让他造成了那么大的经济压力，就想着投诉一下，说不定就能少给一点。”
    “怎么这样！”这个实习生听到这里就已经有点义愤填膺了，“这不是那么努力的手术，说不定第一次在缝合的时候但凡马虎一点，说不定都可能已经……”
    夏眠说：“但那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其实我们后面跟他解释了很多遍，本来就是因为他自己的凝血原因导致会有这样的意外，可是他总是现在自己的逻辑里，我们也没办法真的再说什么，因为这个事情造成了他经济压力突然增多是事实，毕竟在icu里住一天花费的金额就不少了，加上后面又有输血，而且因为他病情特殊，所以有一些药物是不能通过医保走的，自费项目变多之后，开销确实是成倍的增加。”
    “那后来呢？”
    夏眠笑笑：“但是医院为了息事宁人，在听到投诉之后确实也给他减免了一部分。”
    “不过减免的那一部分钱是从我们整个组的绩效里面扣的。”夏眠说，“不过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实习生，所以关于扣钱扣不到我头上……”
    “但我当时确实跟你一样，听到这个处理结果的时候，露出现在这个表情——”
    夏眠笑着看她，果然看到对方脸上出现一种生气的模样。
    “怎么会，怎么会！”小姑娘说，“本来就已经不是你们的错了，然后你们都站晕了一个实习生，可怎么还要全组一起扣钱？”
    “这种本来就是意外情况嘛，也没有办法。”夏眠说，“我当时的那个带教老师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让我不用担心他们。”
    “我还记得他当时说……”
    “我们是扣了一点钱，但是整个组均摊下来，不过也就是少吃一顿聚餐的事，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做到问心无愧，而患者本身也确实承担了更大的经济压力，可是最后万幸治好了。”
    “想想做医生的初衷不就是想要救人么，所以这么一想，又觉得没关系了。”
    不过很显然现在还在实习阶段的学生，虽然能理解这种想法，但是想起来还是很气。
    聊着聊着两人的奶茶到了，夏眠笑眯眯地递过来：“没关系，你后面也会明白的。”
    “就像我现在明白了一样。”
    “这不就跟您前段时间遇到那个事情类似么？”实习生瘪着嘴，“明明都在努力做好，却还会不被人理解……”
    “做我们这一行的，有时候也要明白一件事，”夏眠说，“有时候不被理解，可能也是一种常态。”
    “那夏老师，你后面继续实习的时候，有没有再遇到过这种类似的印象深刻的事啊？”
    “这种事倒是暂时没有了，不过很有趣的是才过了两天，我就又遇到了一场时长很长的手术。”说到这里的时候夏眠笑眯眯的，“而且还只是一台阑尾炎的手术。”
    “阑尾炎？那不是应该很……”
    “手术过程的确非常成功，而且也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就是……”她忍着笑，“发生了一点小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