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不能算得上是乌龙,”夏眠想了想,还是决定纠正一下自己的措辞,“因为严格来说,这种事情本来也是很容易发生的。”
跟着自己的这个实习生,虽然已经算是很不错的通透孩子了,聪明又肯干,但毕竟年龄还小,接触到的东西还是太少,因此现在又引起了对方的兴趣:“这是……?”
“你还记得阑尾炎的手术流程么?”夏眠倒不是在考对方,只是觉得用这个地方切入会更好一点,好歹还能让对方复习一下功课。
“记得好像没有特别特殊的要求,就是按照正常的外科手术流程,找到阑尾之后切除就可以结束了么?”实习生回想过自己上课时候的知识,“我就记得那个时候我们老师说,如果这个手术做的快的话,有时候都只要半个小时。”
“确实这个手术风险相对是比较小的,而且也的确就是按照他们说的那样,但问题就是在于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夏眠想起来都觉得很好笑,“那也是我刚上班的时候遇到的事情。”
“那时候其实我正好到那个科室的第一天,正好就接了个阑尾炎的手术,毕竟这种手术还挺好上手入门的,所以当时就叫着我一起上去了。因为刚去那个科嘛,所以上台的时候是二助,不过一般这种小手术,甚至都不需要一助干什么事,二组基本上就是起到一个观摩的作用,在旁边站着看就好了。”
“这个手术是最后一台,因为当时大家都想着简单又轻松,而且病人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术前各项检查简直可以堪称完美,几乎没什么明显的禁忌和隐患因素,而且还对麻醉很敏感,总之当时主任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教学例子了,所以就让我跟着去也多学一学。”
“主刀是当时的主治,而且经验也很丰富,所以就想着赶快速战速决就把这个事情解决掉,一开始什么都很完美,不管是操作流程还是各项指标,总之都没出什么差错,直到……”
“就像你之前上课时候听到的那样,就差找阑尾了。”夏眠说,“因为腹腔镜本身就是微创,所以需要在开了三个孔的情况下在镜下找到强硬的组织,然后进行分离和切除。就是有一些东西书本上可能不会写,但其实阑尾炎手术的一个虽然不能说算是难点的东西,就是虽然结果都一样,但是落实到每个患者个人又是不同的,所以有的时候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找。”
“那后来找了多久?半小时?”
“如果只是那一个人的话……倒也不止半小时。”
实习生甚至有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难道是用了更长的时间,找了一个小时?”
“因为这种东西一定要反复确认,而且阑尾就那么一小个,说是在末端,但是有的时候就是没找到,”夏眠回忆着,“当时由于太顺利了,大家都觉得直接切完就能结束的,没想到就是在找阑尾这件事情上莫名其妙花了一个半小时,都没能确认。”
这种话题如果要是说给外行人听可能会有点天方夜谭,或者说是不可理解,毕竟要是跟别人说手术一切顺利,结果找阑尾找了半天,好像听上去不太专业,不过这的的确确是会发生的事,而且也并不算罕见。
“关键是如果当时找到也就罢了,但确实因为不敢确认所以迟迟没有继续往下进行,但是中转开腹的话达不到指标,更何况能不给患者增加压力就不给他们添加负担,所以还是能找就找。”夏眠只是回想起当时的画面,还是觉得很有趣,“其实那个主治也很厉害,而且经验很丰富,但是确实就是找不到,最后我看他眼睛里面都没光了,临时派人去通知他的上级,让他的上级也赶紧换了手术服过来……找阑尾。”
实习生:“哎?!”
“他的上级已经是那个组的副主任了,一开始也是觉得自己的下属为什么会在手术上出现这种问题,趁着换衣服上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责备,但是还是很好奇的问了一句,怎么会找不到阑尾……然后他就开始找了。”
实习生隐隐感觉到了故事的走向:“然后他也找了很久?”
“是的,”夏眠说,“我当时只是一个二助,不过,我当时也去找了,但是确实经验不足加上其他的问题我自己也没有找到,这是事实,所以并不能怪那两个医生。”
“那后来那个副主任找了多久?”
“大概也有一个多快两个小时……没想到吧,一个腹腔镜下的手术,而且病人身体素质非常优越的情况下,四个小时没下来,只是因为找不到阑尾。”
“……后来呢?”
“后来这个副主任也真的没找到,满头大汗的半夜一点打通了另一个主任医师的电话。”夏眠每次想到这里也觉得很有趣,笑着说,“还好,那个主任医师住的很近,也是半夜披着个白大褂就过来了。”
“那这次……”实习生小心问。
“也找了一个小时。”夏眠失笑,“还好,大概是这个主任医师听说了前面的事迹,在自己出门之前就已经打通了之前退休的一个科主任,也是这方面的一个专家的电话,就说自己发现两个人都找不到,有一种预感,可能自己也不一定能很快找到,所以直接找了专家,让老人家暂时先别睡,如果自己半小时没有找到,就让他赶紧过来……”
夏眠说:“我现在能跟你说这些,那当然是因为最后那个老主任确实也回来了。”
这件事情从描述上来听有种不可思议的诙谐,但是实际上也是的确这么发生了:“其实当时那个老主任半夜就要坐电话的时候就有了的预感,所以基本上都没怎么休息,就直接换了衣服在那等着,果然没出半个小时,就从里面听到消息,果然还是不行,直接就去隔壁换了衣服,上了手术台。”
那个实习生听这种故事都听得入神了:“……还真有这种事啊!后来呢!”
“其实真不怪,那几个医生不好找,的确是因为患者自身的原因,加上本身比较肥胖,东西挤在一堆所以干扰了视线,而且的确也不想中转开腹,再给患者的家人多增加一些负担,”夏眠说,“反正当时我确实也尝试想要看看怎么找,但是的确也没有那个经验,说不定让我现在去找都不一定能找到。”
实习生帮着说话:“没事的夏老师,术业有专攻……”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是从那之后——毕竟差不多站了十几个小时,有的时候临床经验就是这样的,不管看多少书、背多少题,有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关于这个知识点你吃透了,但是其实很多时候如果没有真正经历过,就算到了临床上,第一次也还是会两眼一抹黑。”夏眠说,“我当时第一次做腰穿都在手抖呢,也没什么好丢人不能说的。而且现在的规章制度,我就真的见过一些博士毕业的规培生,来医院的时候,看血可能心电图的经验还不如本科生,当然了,这种只要肯学肯练,以后肯定会有所造诣。”
“我也是经过那一次手术之后,基本上就对腹腔镜下的操作熟练了,到最后出科的时候都混到了一助,还有几次是主任在旁边看着我让我试的,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夏眠说,“所以我想告诉你的,在医院这个地方没有什么真正的高低贵贱,只要你肯学,一定会有人教你,而就算你的带教老师没有空也没关系,病人本来就是你最好的老师。”
“所以我有时候会让学生去多看看病历,而且大部分病人其实也不错,只要耐心说一下,他们其实都还是愿意配合教学工作的,而且有的时候从病人身上学到的东西,一定会比在书本上的更快,印象也更深刻。”夏眠其实以前没有那么喜欢跟学生说这些,不过可能是因为现在这个女生比较合自己的眼缘,才会一不留神说了这么多。
而对方好像也很喜欢这样分享故事的感觉,明显也让她对实习或者说对今后要经历的事情,更加感兴趣了一点,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算是我当时作为一个新人在医院里遇到的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夏眠想了想,“当然还有个原因是这两个病人最后预后都很好,后面复查也没有任何问题,也算是有惊无险。”
她说。
而这句话也算是一个分界线,就好像她刚刚说的那样,有这种虽然过程比较惊险,但最后结局是好的例子,那必然也就会有相反的、无法忘记的事例。
“那如果像是遇到那种……不太好的,印象深刻的病例呢?”实习生再问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声音也有一点迷茫,“因为我毕竟经验不足,而且我其实刚进医院也没有多少时间,现在还处于看什么都很新鲜的状态……”
“那就更多了。”夏眠叹了口气说,“你要知道在这个地方,就算我们的本性是好的,我们也不会做成和违规或者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但是体质本来就不同,总会有一些事情自己不能控制的。”
“我其实不太能想象那种感觉,或者说我不太敢想象。”小姑娘想了想说,“当然我知道这个东西是必经之路,而且也算是这个职业的必修课,那当时会很难过么?”
“比起难过,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无力吧。”夏眠想了想说,“就是那种好像自己真的做不了什么,再怎么努力也都是徒劳,好像自己根本就没办法从别人手里抢过这一条命一样。”
跟刚才聊起好多人围在手术室里找阑尾的“趣事”比,这个话题就不得不变得沉重了起来。
夏眠也难得地陷入了片刻沉默。
她知道自己现在在想什么。
然而这个实习生似乎真的能感觉到她的想法,犹豫了一下才说:“夏老师,你是在想之前那个病人吗……?”
夏眠一怔,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片刻后点了点头。
她知道对方说的是之前刚结束风波后的那个李强。
“你可能没有看过他的病历。”夏眠说,“其实本来就已经是不可逆的状态了,或者说我们做的东西,就跟那些肿瘤科的叫法一样,姑息治疗,为的就是改善生活质量,但是并不能真的对病情做什么缓解。”
“就像书上最常说的那样,一开始的心脏功能是可以代偿的,甚至有时候在代偿的时候,看上去似乎会比一些正常的时候还要健康,可是那本来就是身体在做的补救。可是……”
可是李强后面的状况明显就是失代偿版,而到了这个阶段,本来就是一种不可逆的病变,更何况出了那么多事……
“我会关注他的病情,知道他现在其实并不缺治病相关的资金,因为毕竟还是会有一些人给出援助。”夏眠说,“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有限的,对于他本人而言……”
聊到这里,她还是没忍住再叹一口气。
毕竟他的病情自己主治医生最了解,但是了解归了解,就算真的已经接受了,想起来的时候,却依然还会有一些心情复杂。
说的更直白一些,其实留给他的时间并不算太多了。
“我其实觉得,或许我应该也能理解一点你的想法。”实习生想了想说,“当然如果我说错了,还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毕竟在生死之间,有时候确实会心软,就会忽视教学对错。”她说,“当然这完全是我自己的猜测!而且我也完全支持您对他有不满!因为那件事情确实是他和那个已经坐牢的夫妇陷害您!谁都不是圣母,更何况您曾经以一腔真心对待患者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就算您现在厌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夏眠看着对方有一些紧张的表情,笑了笑:“没关系的。”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我们最好的必经之路,你现在能想到这里就已经很不错了,”她说,“只是想到自己确实也帮不了太多,因为之前已经影响了病情,加上后面又闹了那一出,本来就把他并不好的身体弄得更加糟糕,我记得我回来的时候都已经不太具备搭桥的条件了。”
不过其实关于对方的病情,夏眠也知道,本来之前还能做介入,可是现在来说做介入的疗效和作用对比以前都变得更小,换句话说就是,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哎。”看到夏眠的表情,对方的表情也微微凝重了起来,“虽然我现在我觉得作为一个局外人能想通,可是我确实也没办法真的了解,到时候真的面对自己亲手管理的病人,出现那种情况的话,我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也算是一种必修课吧,”夏眠想了想说,“怎么话题越聊越凝重了?”
“不是凝重!我就是觉得好像您很愿意跟我聊这些,而我又恰恰很想听,所以忍不住就聊了这么多。”
夏眠看着对方清澈的充满求知欲的眼睛,觉得自己确实无法拒绝这种好学的学生:“不过这个点了,你还不想下班么?”
她笑着开了个玩笑:“我在医院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她是那种效率特别高的,能不加班就不加班,没想到还有你这种愿意为了听点故事陪我一起值班的。”
这么一说,倒是让对面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眨了眨眼睛:“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听这种故事!”
“而且我觉得……”这个实习生说着说着还有点羞赧的样子,“我觉得夏老师是我实习中遇到过最好的老师,又肯带我上手术,又耐心,而且还能给我讲那么多,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的故事,我其实之前上课的时候,就很喜欢听那些任课老师给我们讲医院里面的事,没想到,我来这里就遇到了您……哦还有就是!你不仅平易近人,还有特别好看。”
夏眠本来就招架不住这种非常真挚的学生的夸奖,倒把自己听着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就是带你去蹭了几次手术室的饭,总不能你都陪我上了手术,我还不给你吃饭吧?”
“那不一样。”实习生很认真地说,“我这就是感觉!”
“所以您当时第一次接手到无力回天的病人是怎么样的?”她说,“当然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愿意说,我就是随便一问——”
“也没什么的。”夏眠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们这一行本来就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不能因为一个病人、一次接诊就真的被打击到了,而且调节情绪本来就是很重要的事情,当然了,我现在能看上去这么坦然的跟你说这些,不代表我第一次就没有手忙脚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