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愣了两秒,似乎想要再确认一遍似的,又重新打开电脑上的各项检查报告结果,不停地按着刷新,终于在一分钟之后真的看到了刚才对方的电话里面说的那个危急值。
是非常刺眼的红色,就是为了给看到报告的人提出警示。
这个数字实在是太低了,因为几乎就已经快要接近于0。
血小板的正常值一般都是在100-300,而对于他们这种淋巴瘤的病人,在血液检查的时候会超越宽松一点,80以上都还算可以接受,一般口服一些生血小板的药物或者胶囊就可以,因为造血系统的不同,升血小板不像升白细胞针那么立竿见影,关键是如果血小板太低的话就说明有无限出血可能,说不定,患者只是随便动了一下胳膊,都可能造成无法逆转的大出血。
夏眠虽然不敢置信,但还是冷静的。
她一刻也没有犹豫,先紧急通知护士把何天纵的床先隔离起来,然后又通知走廊上的那些喜欢他的病人,先不要跟他接触,避免对方会因为什么动作就不小心出血,然后转成一级护理,再把所有的医嘱全都升级一遍,在解决了这一些之后,立刻去血液科联系血小板输血。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但是越是不敢相信,就越是冷静,每一步都没有出错不说,动作还非常迅速。
而且这样的情况是必须要下病危的,夏眠先把需要操作的东西都处理好,然后就重新打开病历系统找到病危通知书的模板。
可能有一些不了解的人会对病危通知书有一些误解,然而在临床上只要指标达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不管对方病人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就算对方甚至只是在正常的吃饭走路,都需要立刻回来,然后通知家属进行下一步的知情同意告知。
可是大家都知道,何天纵从开始住院到现在就没有出现过家属。
他之前给过夏眠一些自己家人的联系方式,夏眠不是没有打过,可是一般在听到自己是医生的时候,就会直接选择挂断,有好几次自己都已经说明了来,也只是想跟他们解释病情,而且咱一开始就已经强调过了“你们的孩子不是你们想的那种病”,二老却依然会噤若寒蝉的直接说“医生你们好好治就好了,我们不懂这些”,然后挂断电话。
而之前的一些报告也都是何天纵自己签的。
就算医院强调过,在化疗期间,必须要有人陪同,何天纵也都明白,可是人也是真的喊不过来。
夏眠有时候不能理解,所谓的面子真的比人命还重要吗?
只是现在自己也来不及细想这些,只想赶紧把事情解决就最好。
何天纵的管床护士已经在走廊里跑起来了,还叫了好几个实习护士先去输血科等着,确保结果出来之后,立刻就能紧急输血。
夏眠打出病危通知书后,坐在自己的电脑面前愣了几秒。
这一切好像的确是没有任何征兆,明明昨天对方还在跟小女孩儿开玩笑更何况查房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的意外,甚至在入院的时候也是查过血常规的,夏眠还记得当时的数据,98,是一个还算正常的数字。
她知道化疗药的毒性,也知道每一次都需要谨慎,她也确实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但可能是因为前几次的顺利,让她觉得何天纵似乎是幸运的,似乎不会因为这种问题而产生什么意外,或者说就算是一些毒副反应,但也是可控范围内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病危通知书不到最坏的情况本人是不能签字的,夏眠翻出通讯录,找到了对方父母的电话,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的重新打了过去。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科室的电话已经被他们父母拉黑,打过去的时候一直是占线,过了一会儿就变成了无人接听。
夏眠也顾不得许多了,就算知道应该再去找一个座机联系,可是时间紧急,她干脆把那一串数字输入到手机上,然后用自己的手机拨了过去。
果然,科室的电话是被拉黑了。
因为自己打过去的时候是陌生号码,听筒里就变成了清晰的接通声音。
没过几秒,一个听上去有点苍老的男声响起:“喂?”
这一次夏眠甚至都不想先报医院和自己的名字了,开门见山地说:“你们儿子现在在医院病危,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什么骗子!”对面的男人好像对这种消息不屑一顾,甚至还骂骂咧咧的说了一句,“怎么会有医院是用手机打电话过来的,骗谁呢?”
还不等她说完,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夏眠甚至都来不及自嘲,只觉得这一切十分荒唐却好笑。
还好,自己的手机还有另外一张卡,她换了一个拨号键盘,重新打通刚才那个电话。
“哎老婆,我跟你说,刚刚我好像还觉得我诈骗电话,说我们儿子病危——”
电话接通的时候,对方甚至好像在跟别人说话,听说应该是何天纵的母亲。
“我叫夏眠,何天纵的主治医师,他现在患有弥漫性大b细胞淋巴瘤,在化疗过程中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化疗副反应,现在血小板几乎是0,需要家属本人来签病危通知书。”
大概是她的语气太严肃,而且又是跟刚才一个声音,这一次对方好像真的被吓住了,犹豫了一下。
“怎么、怎么可能?”他的声音有点抖,然后好像在小声的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他的主治医生姓什么?”
那一头安静了一会儿,但是在开口的时候,他明显还是觉得不太可能:“你们医生……”
“我们医生只是在进行告知义务,或者我直接问,如果发生心跳骤停之类的情况,是否需要进行有创抢救?”
好像是在问出这句话之后,对方才真正意识到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大儿子有可能真的在医院躺着,生死未卜。
但是他们这一辈的人,的确是有一些老毛病,比如嘴硬。
他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底气不足了,但还是觉得面子比天大,声音有些勉强地说:“医生您说什么呢,我们家那个孩子就是得了个见不得人的病,长了个包包而已,怎么可能跟这种什么淋巴什么的……扯上关系?”
但现在也不是夏眠跟他们废话的时候。
她先报了自己的医院地址:“如果你们这边还是不会给出任何决策的话,那我只能确认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给患者本人。”
她已经不想再废话了,毕竟还有更忙的事情等着自己。
不过反而这一次慌的是对面。
“等一等!等一下医生!”好像对方父母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孩子是有可能随时失去生命的,好像他们的面子在这一刻轻得不存在,“可是不对啊,他不是前几天还跟我家小孩吃饭么?”
“你说的那个小孩是你们的弟弟吧。”夏眠最后说道,“所以你们甚至只愿意听另一个孩子的话,却不愿意自己来医院看一眼,是吗?”
“或者说是不愿意,还是不敢?”
“看来你们到现在还是觉得他只是得了一个小病。”夏眠已经觉得有些无力了,或者说如果放在几次之前她还会好好解释,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明显说明,他们仍然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甚至会在某种情况下催眠自己,就好像只要孩子不让他们丢人,那就都是可以忍受的。
“我会自己去跟病人本人联系。”夏眠只觉得无力,“现在他的血小板情况非常危急,随时可能会因为出血止不住而造成各种各样的并发症。”
她说:“时间紧迫,你们作为他的家属,可以自己做选择。”
说完就再也没有废话,也不再想听对方说了什么——对方好像也是在发怔,没有说话。
夏眠没有再犹豫,干脆挂断了电话。
她一刻都没有多想,收起手机就去了何天纵的病房。
因为护士已经提前通知过的原因,现在他的病床被床帘围了起来。
一些病人听到这样的事情也很着急,还围在门口,但是又懂事地不敢进去。
“小何这是什么情况?”
“不会吧,我今天早上还跟他说话,好像没有什么事啊……”
“可能只是血象结果不好!我家老伴儿之前也出现过这种问题,现在也好了,别担心!”
而也因为一级护理的原因,床旁全是一堆仪器,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夏眠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管床护士已经抽完了交叉配血,正在打电话给在输血科待命的实习护士,想让对方尽快节省流程,安排输血。
而何天纵看上去好像跟刚才区别不大,只是嘴唇发绀,除此以外,的确看不出来已经是病危的模样。
夏眠背着的那只手上还拿着病危通知书,忽然就捏紧了拳头。
不过这个响动还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何天纵看过来,发现是夏眠,露出了一点安心的神色:“夏医生?”
“是不是刚才急查的血结果不太好?”他看上去十分冷静,甚至还是笑着的,“突然这样,我当然也能意识到一点什么的。”
夏眠抿着唇,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但对方本来就是一个非常善于体察情绪的人:“我现在是……是不是要签一点什么协议?”
他笑了一下:“我知道的,上次隔壁的爷爷,好像是查血出了什么问题,他老伴儿就去签了一个知情同意书,但是后面不是也挺好的吗,他们这次还正常出院了。”
“所以,是有什么需要我签的吗?”他看着夏眠说,“我知道的,因为我父母不在,所以我是有自己的签字权的。”
夏眠越是看着面前的人,越是想起几分钟前的那通电话。
实在是好笑,看上去他的父母也并非完全不关心,好像也会因为这种问题上面的事情感到惶恐,但是每次在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总是会被所谓的面子拦住,然后嘴硬的说出一些无聊的理由。
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什么都不愿意听。
然而在这里继续僵持明显也不是什么办法,夏眠最后还是把手上的那张病危通知拿出来,然后又跟他解释:“因为你现在的指标的确是在血结果上十分危险,按照医院的条例和制度是需要开具病危通知书,所以……”
“我知道了,我来签就好了。”何天纵甚至自己拿了一支笔,指了指需要签字的地方,“是这里吗?”
夏眠只能点头。
“是这样的,因为每次化疗的结果,我们都不能预测,虽然你之前的确是没有很明显的不良反应,但这一次就算是减了一点点剂量,有可能是因为这一次的毒性原因,也可能是之前几次的累积效果,总之刚才的急抽血结果表示,你的血小板很……很低。”
她还是没有说出基本上等于0的结论。
“所以你现在要非常小心才行,”她说,“然后我们也会给你安排输血小板,以及其他的药……”
“我知道了,那我今天是不是就最好不要下床,不要磕着绊着?”
夏眠点头的动作都很无力:“……嗯。”
她此刻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对方越是体谅,越是让她觉得无奈。
不过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的,她继续跟何天纵说着需要注意的事项:“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实话,其实还是跟刚才差不多,自己没有很明显的感觉。”何天纵看上去也并没有说谎,“除了有一点没力气之外。”
而他口中说的“一点没力气”,很可能也是真的“没一点力气”。
但结果已经出来了,现在做的也是赶紧应对。
夏眠看着对方签字的样子,但还是问了应该问的:“因为你现在父母不在身边,也没有其他的亲人可以签字,所以有些话是要提前先问你的。”
何天纵抬头:“什么?”
夏眠其实已经做过很多次医患沟通了,而且谈病危也有不少的次数,每一次都很镇静,而且不会出什么差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有些难以启齿。
她张了张嘴,第一时间甚至没有发出声音来。
直到她清了清嗓,才继续说道:“因为你现在的病情情况,随时可能会有危险发生,如果到时候真的出现一些紧急问题,比如说,呼吸心跳停止,关于急救措施……”
“是不是要问抢不抢救?”何天纵甚至帮夏眠说了一半,然后点头,“那还是要的,不管怎么样,肯定要挣扎一下。”
夏眠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还没继续,何天纵就又说:“但能不能不要做什么插管?”
夏眠没想到他连这都知道。
“胸外按压也算是有创操作,但是气管插管是另外的。”夏眠看着旁边的管床护士都露出不忍心的表情,“插管的意思就是,如果你那个时候呼吸骤停,我们会联系其他科,相当于是借助人工的方式把你的气管切开,所以创伤是很大的,而且就算后续心跳呼吸恢复,这样的创伤也不会完全愈合。”
“哦哦,我想起来了,”何天纵还在试图用自己的记忆反思,“那我应该看到过。”
夏眠有一瞬间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她其实还想说,又联系了一次你的父母,但他们好像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
“那你父母那边……”她试探性地问道。
“算了吧。”何天纵轻声说,“我生病那么长时间,他们都还是无法接受我的病,现在跟他们说我可能是另外一种病,而且有点危险……”
他笑了一下:“就我爸那个性格,肯定会以为是什么诈骗电话,然后直接挂断吧。”
夏眠没说话。
但是对方的父亲的确就是跟他说的那样。
如果不是自己又换了一个手机,重新打了一遍,说不定他们还认为自己是诈骗。
何天纵看上去情绪甚至没什么波动:“如果我真的能解释的通,也不会真的像现在这样。”
“有的时候,自己认定的东西明明是错的,可是就是会催眠自己相信,我父母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之前才跟你说,不用努力试图说服他们了。”何天纵说。
夏眠很轻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医院这么些时间,也见过不少奇葩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她也向来理智,本来就能分清这些,也是不会影响自己情绪的。
事实上,作为自己亲手管理的第一个病人,她还是真的做不到绝对冷静。
从自己给检验科打电话的时候,有些焦急地想再催促催促时,她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那我不要。”
没等夏眠思考完,何天纵开口说道。
他朝她笑了一下,还是之前的模样。何天纵没盖被子,现在是屈膝坐在床上的,暗红色的裙子垂了一半在床沿,像一滩血化掉,流淌在干涸的沙滩上。
何天纵还是笑着的,但又重复了一遍:“我接受胸外按压什么的,但如果真要切开气管才能活下来的话……”
“那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