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立刻瞧去,却见低着头咬牙的赵姨娘,刚刚朝自己狠狠翻了个白眼。
贾府里上下人等都知道,贾母宠爱谁,便会给谁分送吃食,这是一份难得的恩宠和挂怀。
但贾母从来没有分过吃的给贾环,当然也没给过贾琮。
赵姨娘不敢恨老太太和王夫人,一肚子怨气自然就冲着贾琏、王熙凤和宝玉了。
贾琏有许多大事要做,自然顾不得赵姨娘这样的小角色,更不愿与她这等人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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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薛姨妈没话找话,夸了句鸳鸯身上的银红袄子好看,惹得贾母一阵感慨。
贾母吃饭时,身后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此时让鸳鸯去送菜,贾母拉过琥珀来,指着她身上的银红袄向薛姨妈道:
“刚刚跟你说的,就是这个‘软烟罗’。
一共就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这个银红的。
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有各式折枝花样的,有流云卍蝠花样的,还有百蝶穿花花样的。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这可都是早些年的东西了,存在库房里得有三十年,只怕都有霉坏了的。
上个月找东西,我让鸳鸯找出来了十几匹,挑了雨过天青的做一个帐子我挂,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好看。
头前儿老觉得这是好东西,舍不得用,如今啊,我也想明白了,该用就用了,白收着霉坏了才可惜。叫他们拿了银红的出来,给丫头们配上里子做衣裳穿算了。
老物件,该没有的,也就没有了,就跟我这个岁数一样,再都回不去了。”
贾母此时有些感伤,毕竟看到这些顶尖工艺的织造精品,就想起了当年家业鼎盛时的繁华,和自己青年盛年的样子。
薛姨妈听着不对味,便劝着道:
“到底是家大业大,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丫头们穿,外头人想都不敢想。”
王夫人朝宝钗瞟了一眼,宝钗也道:
“这个贵重的纱用来糊窗屉子倒可惜了,做衣裳也差些,还是老太太说做床帐子好,果然老太太是最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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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见贾母如此,故意瞧着桌上,叹了口气:
“我在南边这半年,老想着家里的一样东西吃,越是吃不着,心里就越惦记。”
老人都爱听小辈儿说这等话题,登时来了兴头:
“琏二,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这就叫他们做去。
咱们家旁的也罢了,吃的总是有的。”
贾琏笑道:
“咱们家的茄鲞,真真是出了这个府门,再没别处能吃到的了。”
贾母一听,赶忙命人去弄来。
过不多时,有丫鬟捧着一碗茄鲞进来。
贾母叫人将茄鲞放到贾琏眼前:
“特意给你做的,你尝尝,是不是想的那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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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良心,贾琏是真想尝尝这个传说中的“茄鲞”。
但等到茄鲞真的端上桌来,贾琏又觉得有些失望。
香,确实是香,一股浓重的鸡肉香味。
就是跟茄子完全不沾边儿。
贾琏看着眼前这个很像上海八宝辣酱似的玩意儿,心中不由感慨:
果然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找不见。传说中的美女真到了眼前,恐怕都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好看吧。
见众人都瞧着自己,贾琏只好拿起乌木镶银筷子,搛了些放入口中。
顿时,贾琏瞪大了眼睛。
真好吃啊!
小小的一口里,有软韧的茄子和香干,有香脆的松子和菌菇,被浓重的鸡油鸡肉香味浸透了,外面还裹着一丝酒糟的余香。入口咸鲜带微甜,多种食材的丰富口感,搭配出层次不同、连绵汹涌的醇厚滋味,简直就是古典超级加强版的饭扫光。
没忍住,贾琏一连就着饭吃了三大口,意犹未尽。
这东西简直是下饭神器,估计要是没周围这一大群人盯着,贾琏能用它直接干掉三大碗饭。
老太太都是没来由地喜欢看儿孙吃饭,此时看贾琏吃得香甜,自己也胃口大开,多吃了两口。
又命丫头给贾琏添饭,向贾琏道:
“可见外头的饭总是不如家里,可怜见儿的,多吃些,喜欢吃,我叫他们给你天天做了送过去。”
贾琏一见时机正好,便问:
“这茄鲞当真是用茄子做的么?”
薛姨妈笑着也凑趣道:
“我吃着也觉得就有些茄子香,其余也真不大像茄子。”
鸳鸯正送了菜回来,进来见了贾母,贾母向她道:
“他们都说这茄鲞用的不是茄子,你给他们说说,这东西怎么做的?”
鸳鸯立刻笑道:
“这个也不难做。
把四五月里才下来的茄子去尽了皮和穰子,只要净肉,切成碎碎的小丁子,用鸡油炸透了。
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碎碎的小丁子,用鸡汤煨干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
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现炒的小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薛姨妈闻言笑道:
“怪道人家说‘三代为官,始知穿衣吃饭’,你们府上这也算是吃尽穿绝了。
几个小茄子能值几文钱?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再加上这十多种的配料,早不知是那几个茄子的几百倍的价钱,不好吃就怪了!”
贾琏也笑道:
“我说这么好吃呢,原来厉害就厉害在这‘喧宾夺主’的味道上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登时脸上一僵,只有宝钗淡定非常。
贾母心中一动,随即就明白了贾琏这话里的意思,笑道:
“你爱吃就好,等吃完饭,你留下来,给我讲一讲你在南边这半年的见闻。
我也是几十年没有回过南边了,许多风土人情,都淡忘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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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众人都去了,贾母留下贾琏来一道儿喝茶,只吩咐鸳鸯在身边伺候。
贾母拉着贾琏笑道:
“我瞧出来了,你这小机灵鬼儿是有话要跟我说。”
贾琏笑道:
“孙儿这里再没有能瞒过老太太的,不过,旁人就不好说了。
他们都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凡事都不该让老太太烦心,可在孙儿看来,凡事都报喜不报忧,才是不拿老太太当老祖宗呢。
孙儿就是要把掏心窝子的话说给老祖宗,老祖宗听了要是觉得孙儿说得不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千万别生气就好。”
看贾母笑着频频点头,贾琏又道:
“如今咱们贾家,就跟那茄鲞里头不争气的茄子一样,名字还占了个‘茄’字,其实早就被人家喧宾夺了主。
宝兄弟的事情,老太太做主,还轮不到旁人捣鬼。
我只说我管家该管的外头事情,有的配菜,比主菜还值钱,有的奴仆,比主子更有体面。
奴大欺主,这可是动摇根基的大事,已经到了不能不下决心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