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兰神思恍惚地踏出翊坤宫,见婉嫔仍立于一竿修竹前等待自己。
见蕙兰出来,婉嫔赶忙迎上,挽住她的手臂,关切问道:“可无恙?皇后唤你何事?”
蕙兰正欲答话,目光却忽地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
斜前方的竹林小径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蹒跚而行。其面容清秀乖巧,然行路时,却一瘸一拐。
细瞧之下,蕙兰发现小男孩锦袍下露出的双腿,粗细不均,右腿更是瘦如麻杆,皮包骨一般。
身后,两名小宫女亦步亦趋地跟着,口中小心翼翼道:“大皇子,慢些走……该回宫了,皇后娘娘只许出来一刻钟!”
“大皇子?”
蕙兰正诧异间,忽闻婉嫔在旁叹息道:“见大皇子如此,便可知皇后平素为何郁郁寡欢了……这两年宫中着实不太平,先是大皇子患了一场急症,病愈后便成了瘸子,而后,三皇子又失踪了……”
她凑近蕙兰耳畔,压低声音:“皇后适才是否找你麻烦了?不必在意,她只是因大皇子之事,心中烦闷。你想,皇上本已打算立大皇子为太子,不料……她怎能不恼怒不伤怀?况且,大皇子如此情形,日后恐也难有指望,而她的身子,怕是不能再生育了!”
心中的重重迷雾中,似骤然升起一团朦胧、模糊的亮光,可当蕙兰伸手去抓时,它却又消失不见了。
婉嫔边走边对蕙兰言道:“咱俩姐妹情同手足,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宫中本就三位皇子,大皇子如今成了这般模样,三皇子失踪一年有余,恐是命不久矣。也就剩下容妃所生的二皇子了,可她现今又被禁足……
你正值圣眷优渥,应速速诞下龙儿,若是皇子,那便……你入宫已三年,怎还毫无动静?我早与你说过,速寻太医诊脉,调养身体啊!”
蕙兰回过神来,勉力笑道:“你也可再生龙儿啊!”
婉嫔凄苦一笑:“我就算了,有柠儿,我已别无所求。宫中子嗣,尤其是龙儿,想要平安长大实非易事。我位份仅是嫔位,岂敢有此奢望,安嫔不就是前车之鉴……然你与我不同,你家世显赫,又有圣上恩宠!”
她言外有意,蕙兰正欲追问,婉嫔却遽然止步,仰头望向前方,笑道:“瞧,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现成的太医吗?还是你未来的妹夫,让他给你开几副药调养身子……
经柠儿一事,我算是看清了,温太医虽年轻,医术却委实高明!”
蕙兰一惊,忙顺着婉嫔目光望去,果见温秋实正步履匆匆而来,神色间似有急事。
温秋实行至蕙兰面前,竟连请安都忘了,径直神色焦灼地问道:“梅妃娘娘,兰儿出事了,你可晓得?”
邓府门前,温秋实双膝跪地,神情颓然。
自听闻蕙兰患病,求见邓府无果后,他心急如焚,每日必至邓府。
起初,邓百川或邓夫人还会派人传话,让他耐心等待。
而后,索性闭门不见,连下人也不再现身。
今日,他来到邓府,疯狂叩门,却无人回应。
温秋实索性撩起衣襟,当街跪地。
邓府位于闹市,温秋实此举引来众多百姓围观,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守门的下人见状,急忙奔向正厅。
邓百川刚办事归来,入府时远远望到温秋实,便下令,无论他如何叫门,都不许开门。
温秋实的执着令邓百川颇为头疼。
进府后,邓百川来不及更衣,便在正厅思考对策。
此时,下人慌张来报:“老爷,温少爷一直跪在府门外不肯离去,引得百姓围观议论。”
“什么?”真是怕甚来甚,邓百川拍案而起,手背溢血。
他在厅内踱步几圈,一跺脚,迈步而出,下人紧随其后。
至大门口,邓百川见温秋实仍跪地不起,眼中厉色更甚。
“温公子。”他的声音毫无感情。
温秋实已跪了半个时辰,沉浸在不能见到兰儿之痛苦中难以自拔。
忽闻声音,他恍惚抬头,见是邓百川,忙磕头如捣蒜:“邓伯父,求您让我见见兰儿……我能治好她的病,我可以的……”
“温公子,兰儿患的是麻风病,昨夜我已派人将她送出城。”
“啊……”温秋实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待他醒来,发觉自身卧于榻上,父母正满面愁容地望着他。
他奋力坐起,离了床。
“实儿,你这是作甚?”温夫人拉住他的衣袖,“你适才被送回时,险些唬煞为娘了。”
温秋实缓缓推开母亲的手,勉力打起精神,向父母深深一躬,
“令父母忧心了,还请恕孩儿不孝。我身体无恙......孩儿仍需入宫当值,先行一步了。”
温夫人意欲相随,却被温老爷一把拉住。
此子的品性,温老爷再清楚不过,“秋实自能处理好自身事宜,夫人无需担忧。”
婉嫔闻得温秋实所言,知晓是梅妃娘家之事,便看了蕙兰一眼,识趣地躬身施礼:“那娘娘你们聊,臣妾先行告退!”
蕙兰的心紧紧揪作一团,虽知“兰儿”不至有何大碍,但温秋实此刻的神情,却让她紧张又惶恐,似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之感。
她努力镇定下来,向左右扫视一眼,发觉此地距皇后的翊坤宫甚近,实非说话之地,便直接下令道:“温太医,请随本宫到醉心殿一趟,本宫略有不适,想请你诊视!”
言罢,蕙兰便带着思冰和思菱,率先离去。
温秋实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蕙兰忍不住向后匆匆一瞥,见他步履蹒跚,魂不守舍。
蕙兰愈发心中不安,通体冰冷,呼吸亦变得沉重起来。
一入醉心殿,她便进了日常会客的东偏殿,摒退众人,吩咐思菱道:“请温太医进来吧!”
思菱将温秋实引入,悉心掩门。
蕙兰端坐于贵妃椅上,面无表情,极力佯装平静,声却微颤:“说吧,兰儿如何?”
温秋实眼圈瞬红,手神经质蜷握,紧攥官服,方道:“回娘娘,微臣今早至邓府,闻兰儿昨夜已被送出京城,去向不明……”
蕙兰惊愣:“啊?何因?”
他唇哆嗦良久,艰难道:“兰儿所患,非风寒,实乃麻风!”
蕙兰惊跳起,“麻风病?!”
这病在民间谓之天刑,药石无医。患者浑身溃烂,双目失明,狮面兔眼,状如恶鬼,且具传染性。
须臾愕,蕙兰即明。想是父母见事已至此,无可更改,又恐温秋实频频往邓府,苦求见未婚妻一面,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
或恐拒温秋实再三请求,露出马脚,亦或惧其急而擅闯听雨轩,不得已而为之。
唯有言“邓家二小姐”患此人人色变、惧如洪水猛兽之麻风病,方能名正言顺将“她”送出府,摆脱温秋实之关怀探视。
后续,当是传其不治身亡之讯矣。如此,可快刀斩乱麻,绝温秋实之念,断后患。
毕竟,那莫须有、称病之“兰儿”,于今之蕙兰,于邓家,皆为隐祸与威胁。
“然而,温秋实该如何是好?”
此时,他正站在蕙兰面前,那张原本温润如玉的俊朗面容,此刻却满是万念俱灰与悲痛欲绝。
蕙兰实在不愿、也不忍看到他如此伤心,可她又能怎样?
“如实相告是绝对不行的,我与他同在宫中,万一他知晓实情后,无法控制自己……哪怕有丝毫表现,害死的不仅是我和他,还有我们背后的家人。”
正当蕙兰左右为难之时,温秋实突然在她面前笔直跪下,满脸痛楚,毅然说道:“梅妃娘娘,微臣愿意为兰儿治病。
若医治无果,微臣情愿陪她一生隐居荒野,风餐露宿……微臣会辞官,也会说服家人,还望您帮忙传个口信,让伯父、伯母告知微臣兰儿如今身在何处……他们……微臣询问,他们却置之不理,闭口不言!”
一阵锥心之痛袭来,蕙兰强忍着泪水,斥责道:“你胡言乱语什么?麻风病何其可怕,你身为太医,应比我更清楚,兰儿……兰儿她……”
蕙兰说不下去了,泪如泉涌。
温秋实却毫不畏惧,执拗地说:“微臣不怕,无论兰儿变成何种模样,微臣都要与她相守!”
见他如此孤勇无畏,蕙兰既震惊又心碎。
“父母之所以如此说,只为吓退温秋实。谁不知麻风病有多恐怖?谁听到麻风病不毛骨悚然?多少人,将身患麻风病的父母、配偶或儿女丢弃至深山老林,任其自生自灭。
可温秋实,不仅不惧,还绞尽脑汁,只求能陪伴在麻风病人身旁。何其无畏,何其深情!”
可惜,如此的他,让蕙兰在感动之余,亦胆战心惊。
“他的深情厚意,我已无力承受。自从失去贞洁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我,而是身藏可怕秘密、肩负家族兴亡的梅妃。一切皆无法重来。我与温秋实,亦再无可能。”
蕙兰强忍着泪水。此时,她反倒希望温秋实绝情一些,知难而退,忘却邓蕙兰,开始全新的生活。
然而,他没有!
此刻,他依旧跪在地上,直直地看着蕙兰,恳求她给父母传口谕,告知“兰儿”的下落。
蕙兰压抑着内心激荡的情绪,凝视着温秋实的眼睛,温和而不失威严地说道:“温太医,你应知晓,世人对这种病何其厌恶何其恐惧……若传扬出去,兰儿、本宫、整个邓家皆会遭人歧视。故而,你暂且莫声张,容本宫想想法子!”
蕙兰只想先稳住他,以免他冲动之下,真的去恳求皇上辞官,从而寻找陪伴他的未婚妻——邓家二小姐宋蕙兰。
温秋实迟缓地颔首,神色沉痛而焦急地说道:“微臣谢过娘娘,还望娘娘体察微臣心情,尽早给微臣一个答复。微臣别无所求,只求知晓兰儿下落,其余之事,微臣自会处理!”
温秋实离开后,蕙兰看了看外面的天光,知晓已到下朝时分。
于是,她即刻派遣宫中的小太监,令其守候在邓百川下朝的必经之路上,传达她的口谕:“听闻爹爹脚上生有疥疮,尽快找温太医割除,以免溃烂!”
事已至此,必须尽快决断,越早越好,以免节外生枝。
蕙兰心想:“爹爹如此精明,定然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邓百川得知蕙兰传信给他,必然是事情已经刻不容缓,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危及家族。
邓夫人已数日未出听雨轩。
昨日,邓百川让采薇给她送信,让她收拾行囊,送蕙兰离京,她便已知到了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邓百川令人将马车赶到听雨轩门外,众人皆退下。
邓夫人将一个包裹置于车上,便返回听雨轩,紧闭房门。
邓百川对下人嘱咐道:“二小姐患的是麻风病,需送至城外。夫人与二小姐相处数日,虽未感染,也需隔离。
待我走后,你们将听雨轩里里外外清扫干净,进行消毒。
至于二小姐的房间,封闭起来即可。”
众人一听麻风病,皆胆战心惊,纷纷应是。
邓百川来到听雨轩夫人的房门外,轻叩几下房门,夫人在里面回应。
邓百川道:“夫人,你定要做好消毒和沐浴。我去城外看看兰儿。”
邓夫人抽泣着回答:“老爷一切小心!”
邓百川应了一句“放心”,便转身离去。
傍晚时分,一仆役疾驰至邓府门前,下马后跌跌撞撞奔入府中,一路恸哭:“夫人,夫人,二小姐……”
次日清晨,蕙兰刚起身,就见思菱满脸哀戚地走了进来,跪地垂泪道:“娘娘,邓府来人了,说二小姐,殁了……”
蕙兰微闭双眼,沉默不语。
此结果她早已料到。
“昨日,爹爹得我口信后,定然马不停蹄地开始安排了。”
愣了片刻,蕙兰深知此时自己必须有所表示,否则,恐遭人怀疑。毕竟,名义上,她的孪生妹妹,已逝。
于是,她踉跄着走出去。正殿中,她的前贴身丫鬟采薇,双眼红肿,见她便跪地叩头:“梅妃娘娘,二小姐没了……”
蕙兰哽咽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采薇泣不成声:“确定二小姐患麻风病后,老爷……就将她送至京郊一废弃庄子。昨傍晚,老爷去看她,临近庄子,便见火光冲天……待到老爷他们赶到,火势已经吞并整个庄子,二小姐、二小姐的尸骨……都无法寻得!”
蕙兰哀叹一声:“爹娘如此行事,实为妥当。麻风病人因承受不住压力而自残,并非罕见。
不然,若称二小姐病故,难以收场。即便此疾能吓退他人,却瞒不过温秋实。以他深情,定会不顾一切,要去看心爱之人遗容。
一把火,无疑是最佳托词,可悄然掩盖一切。”
这般想着,泪水却不禁滑落,蕙兰哭了。痛哭流涕,哀痛欲绝。
即便她深知这只是个假消息。然而,对她而言,这无疑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邓蕙兰已逝,自今日起,所有人,包括温秋实,皆会认定邓蕙兰确凿无疑地离开了人世,世上再无此人。
思冰和思菱扶着蕙兰,“娘娘,请节哀顺变。”
蕙兰啜泣着对采薇说:“好生安抚老爷和夫人!”
采薇哭着点点头,俯身跪下,又向蕙兰叩了一个头后,便起身要走。
蕙兰叫住她,迟疑片刻,终是开口:“再派人去温家,劝慰温太医,莫要过于悲伤,他对二小姐,可谓用情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