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将请帖送去王家,当天就有了回应。
王氏不会来,但他们会把请帖送去岭南。
长公主冲着这句话,将婚期定在了正月前最后一个吉日。
她想,纪丹君应当也是盼着母亲能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毕竟一生,只有这么一次。
除了这次,下回再想见一见母亲,兴许就要等几年后,纪永川的婚事了。
纪丹君在筹备婚礼期间,正好裴萧萧过生辰。
为了不让自己的生辰夺了纪丹君婚礼的风头,裴萧萧简单地庆祝了一下。
除了他爹跟他哥,就是崔、阮、孟、纪四家要好的人家。
旁的一个都没请。
送来的礼物倒是收了。
不拿白不拿。
不收下,人家还会多想,以为自己是不是在裴相那里挂上了号,准备要收拾自己。
还有自己九族。
人收了自己的礼,心里头才安心。
在纪丹君婚礼前第五日,王氏的马车风尘仆仆地从岭南一路赶到了京城。
停在辅国公府的门前。
“夫人,到了。”
一只苍白瘦弱,青筋毕露的手掀开车帘。
王氏面无表情地扶着丫鬟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她的仪态端方,行走的每一步都如行云流水,叫人为之心仪。
只是那张仿佛常年不见阳光,过分苍白瘦削,下巴尖得能戳死人的脸,配上冷漠刻薄的神情,令人见了不寒而栗。
王氏很瘦,穿着厚厚的皮袍子,整个人像是被皮袍子淹没了一般。
了无生息,仿若行尸走肉。
这是第一次见王氏的人,对她的印象。
纪丹君一早就得了母亲今日会到的消息,早早地就带着纪永川在门前等着。
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纪丹君十分吃惊。
她印象中的母亲,不是这样的。
见母亲已经快走到他们面前,纪丹君赶紧收起那些心思,带着纪永川上前见礼。
“母亲。”
王氏看也没看自己的两个孩子,眼风都没给一个,直直地望着门后偌大的辅国公府。
“你们父亲的灵位摆在哪儿,带我过去。”
纪永川第一次将母亲的形象具象化,可怎么都和一直记得的模糊印象对不起来。
他有些发怵地看了一眼王氏,又飞快地收回目光,盯着纪丹君的脊背。
纪丹君垂着眼眸,轻声道:“母亲随我来。”
行走在辅国公府,王氏不断将这个地方和自己印象中的来回对比。
有些变了,有些没变。
整体而言,变动并不多,起码没让她有很大的陌生感。
“母亲,到了。”
纪丹君推开门,侧身而立,让出路,好让王氏进去。
王氏跨过门槛,走进祠堂,环顾四周。
这里应当是经常有人来的,打扫得极为干净,香案上连香灰都不曾有。
蒲团也是干干净净的,应当是时常有更换。
纪丹君熟练地取来香,借着烛火点燃,递给纪永川,示意他交给王氏。
纪永川接过香,头皮发麻地靠近陌生感十足的王氏。
“母亲。”
他伸长了胳膊,将点燃的香递了过去。
王氏侧头去看,盯着烧红了的香头发愣。
她看的时间越久,纪永川就越忐忑,忍不住喉咙不停上下滑动,举着香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随着王氏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面容开始逐渐变得越来越狰狞,纪丹君皱了眉头,只犹豫了一息时间,立刻伸出手将弟弟朝自己的方向拉过来。
就在纪丹君拉人的时候,变故突生。
因为纪丹君的果决行动,王氏只抓到了纪永川手中的香头。
她仿佛不知道疼痛,将断在掌中的香头捏灭了。
猛地扭头,盯着正中央的那块牌位,一字一顿地念着。
“辅国公纪文贞公贤安之灵位。”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仿佛要将牌位上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去。
声音由轻变重,语速由慢变快。
宛如要将心中的哀怨、悲愤、辛酸、思慕……悉数借由这声音宣泄出来。
母亲疯魔的样子吓到了纪永川。
他紧紧抱住姐姐的胳膊,犹豫着要不要拉着姐姐跑出去。
母亲她……看起来好瘆人。
王氏的声音越来越尖利,仿佛是夜莺啼血而歌,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妖魔施法念咒,叫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纪丹君心里也害怕。
她把弟弟紧紧地搂在怀里,背过身去,用身体护着弟弟。
眼泪夺眶而出。
却咬紧牙根,不漏出一点哭音来。
王氏终于停了下来,她不再反复地念着牌位上的字。
祠堂里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听得很清楚。
却让人越发害怕起来。
王氏猛地拍掉了牌位,或许是消耗了自己太多精气神,又或许是她的身体太过病弱,只这样一个动作,就让她累得大口大口喘气。
香案上的香炉,供桌上的供品,全都被扫到了地上,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
王氏直直地盯着地上的那块木质牌位看。
“纪贤安……”
“纪、贤、安。”
“纪——贤——安——”
王氏扯下身上的皮袍子,随意丢在地上,露出里面单薄的裙衫。
她提起长裙,朝着牌位,用力地踩下去。
纪永川又急又怒,想挣开姐姐的束缚,冲过去从母亲的脚下抢过父亲的牌位。
却被姐姐死死抱住,半拖半抱地带到祠堂外头。
纪永川急了眼。
“姐!”
在看到纪丹君满脸的泪时,声音卡了壳,像是叫人堵住了嗓子眼。
他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眼泪掉在经过的一排蚂蚁身上,将它们包裹起来。
祠堂里回荡着牌位被踩踏的声音,还有木头碎裂四溅的痛呼。
在王氏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牌位终究成了四分五裂的模样。
一块用金墨写着“安”字的碎片,刺痛了王氏的眼睛。
她仿佛从刚才的疯癫状态中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王氏慌张地跪在地上,将所有碎片全都拢到一块,伏下身,圈在怀中。
“悦澄,国难当头,此番我不得不去。你若觉着家中冷清,就带着孩子们去王氏住下。”
“夫人,将军说城外已安,他思念妻儿又不能擅离职守,让夫人带着小姐和少爷去见一见,马上就回来的。”
“你们怎敢以我妻儿相迫?你们当真是不知礼不识文的畜生吗?!不要……不要!悦澄!!!丹君!!!”
“当初卦象就是上苍对你的预警!你不肯听。如今可满意了?!”
“悦澄,此生是我负你。”
“你如今这般,让王氏日后如何见人?!那两个孩子你不要再管了,就当没生过。”
“若有来生……”
“家中已为你择了新的婚事,你准备准备吧。岭南足够远,你走之后,就不会有人再提起这桩丑事。”
“……此生,七尺之躯已许国……”
王悦澄觉得,眼前的青砖地上叫人倒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整个都染红了。
她愣愣地直起身子,慢慢站起来,朝外头走。
像是失了魂魄的人形怪物。
蹲在地上的纪永川赶紧站到姐姐身边,紧张地攥紧了双手。
王悦澄直直地盯着纪丹君的脸,像是要将她脸上那巴掌大的疤痕看出花儿来一样。
一记又重又响亮的耳光,扇在纪丹君的脸上。
她的脸被打偏,嘴角渗出血丝,挨了打的那半边完好无损的脸,瞬间红肿起来。
纪永川心疼得要死,拼了命地要去推开母亲,却被姐姐拦着,不敢造次。
“丹君!娘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那株十八学士,是你爹最喜欢的,这才刚开了一朵,你怎就给摘了?”
纪丹君转过头,垂着眸子,轻声道:“娘,女儿知道错了。”
她的声音让王悦澄如梦初醒。
急急地伸出手去,捧着纪丹君的脸,心疼地掉下泪。
“丹君你的脸怎么回事?是何人打的?你告诉娘,是谁?”
“娘让你爹打回去,还有你外祖家的舅舅表兄弟,叫上他们,一块儿去。”
表情生动起来的王悦澄,终于有了人气,像是个活人。
纪永川被王悦澄的一连串动作给懵着了。
他看看王悦澄,又看看神色平静的姐姐,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王悦澄哄了会女儿,又将目光转向了纪永川。
“贤安?你怎得来了?”
王悦澄脸上带着少女的羞涩。
“我来见老夫人的,你过来做什么?叫旁人见了,可不得说闲话?”
“对了,我上回给你编的那个络子,你用上了吗?你说你喜欢姚黄那个色,我特地亲自染的,试了许久才染出来。”
“你用了吗?喜不喜欢?”
王悦澄好奇地歪着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纪永川。
“贤安?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是颜色不喜欢,还是络子的花样不喜欢?”
“你别不说话呀,告诉我,我再给你做一个新的。”
“是不是我哥他们又欺负你啦?你告诉我,我回家去说他们,让他们下回再也别欺负你了。”
一家三口,以一种奇特的氛围相处着。
纪丹君没有强迫弟弟回答母亲。
那应当是母亲记忆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
谁都不应该插进去。
再者,父亲是父亲,永川是永川,谁也无法替代谁。
王悦澄一路舟车劳顿,到了之后,又好一阵发作,说了几句话就犯困了。
她的婢女仿佛是哑巴,也不与纪家姐弟说话,上前行了礼,搀着困了的王悦澄去休息。
纪永川的声音十分沙哑。
“姐姐……母亲她,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吗?”
纪丹君轻轻点头。
“比离开京城的时候,更严重了一些。”
纪永川闷不作声,眼泪汪汪,心疼地看着姐姐已经肿得半指高的侧脸。
再几天,姐姐就要出嫁,要是到时候还没消下去,可怎么办?
“姐姐,我给你拿东西敷敷脸吧。”
纪丹君想对弟弟笑一下,却发现稍微动一下脸,都疼得不行。
只得作罢。
“好,辛苦永川啦。”
已经快到正月了,京城连着下了好几场雪,说话时候,都喷着热气。
纪永川用巾子包了下人端来的冰,轻轻覆盖在纪丹君的侧脸上。
这么冷的天,姐姐还得冰敷,不知道会不会冻着得了病。
要是因此耽搁了婚事,可如何是好?
大家盼了很久的。
姐姐是最期盼的那个。
纪永川想埋怨他的母亲,却又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并非出于母亲的本意。
母亲……心里还是有他们的。
自己不能将气撒在母亲身上,那样和外祖家有什么分别?
纪丹君怕弟弟的手给冰坏了,从他手里接过包了冰的巾子自己来。
纪永川没同意,执意要自己来。
纪丹君拗不过他,只得由着他去。
“永川,你别怪母亲。”
“我知道。”
“我没怪她。”
“我只是不高兴她打你。”
纪永川小心地敷着姐姐的脸,生怕她冻伤了,还怕弄疼她。
“没事,我没那么娇贵。”
“怕我婚礼当天还消不下去?不会的,很快就消了的。等你敷完,再上点药就行。”
“嗯!”
“好啦,想些高兴的事好不好?姐姐马上就要出嫁,这可是喜事,不许不高兴。”
“还是得不高兴的,毕竟往后,就多个人跟我抢姐姐了。”
“姐姐,到时候我背着你出门好不好?我这些日子有好好在锻炼,到时候一准儿背得动你。”
“真的?可是嫁衣凤冠可都不轻哦,你确定背得动?”
“啊……那我一会儿再去练练力气。”
望着姐姐故作无事的高兴侧脸,纪永川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确是和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
过去,因为母亲远在岭南,他总觉得,母亲还在,或许对他们姐弟二人心有牵挂。
可是今日一见,不如不见。
他,只有姐姐。
王悦澄睡了一刻钟就醒了。
她的觉很少,吃的也少,每日喝的药比吃的还多。
她裹着厚厚的皮袍子,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户。
窗外的北风咆哮着朝屋子里灌进来。
和岭南的潮湿炎热截然不同,是她刻在骨子里,最熟悉的感觉。
她从婢女的手中接过手炉,坐在窗前,迎着北风坐下来。
面无表情地望着满院的肃杀之气。
她还是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让她缠绵缱绻,又深恶痛绝的地方。
院子里覆盖着皑皑白雪,草木叫雪埋在地下,仿佛毫无生机。
“贤安,你过来拉着我点,雪天路滑,我要摔跤了!”
“丹君,你拿着这个雪团,一会儿爹爹过来抱你,你就偷偷放他脖子里好不好?”
“永川,娘牵着你,慢些儿走,刚下过雪,还没扫干净多久,地上湿滑,仔细摔着了。”
隐隐有熟悉的笛声入耳,似断非断。
王悦澄睁着的眼睛,叫风吹干了,又因为笛声重新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