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子树下石桌围坐了四个人,中间是一个小炉子,正在烧水煮茶。
明溪等人则乖乖盘坐在一旁的树下,撑着脑袋看石桌旁的几个首席。
师姐冷着一张脸,习星渊盯着石桌仿佛在出神,季朋则在带回弟子后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三人旁边,是已经恢复成本来面目的国师,顶着那张娃娃脸,正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季朋。
季朋这次带了六个弟子,存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如今昏迷不醒,鹿泽正在屋内治疗着。
天空已经露出一抹阳光来,照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微红的光来。
沉默很久的四人终于有人在茶水沸腾声中开了口。
云辞垂目,声音冷静:“那么就由我来先问吧。”
声音干净清澈,仿佛没有任何事能扰乱她的情绪。
“我们见过兰花妖,也见过了花神像,它们好像并不相关。国师,是什么原因让你给了我们错误的信息?”
兰花妖既然换皮的手法和萧柯兰二人不一样,那么花神就不可能是兰花妖。
而昨夜与酆兰一战,几人已经知晓兰花妖势力属于魔族。
如今兰花妖被诛杀,酆兰被重创,魔族一势暂退扬兰国。
“你明知兰花妖的实力,为何不说清楚就让我们自己去闯?”
兰花妖会幻术,元婴或许还可一战。
但季朋带出来的六个师弟基本都是金丹境之下的。
不管是对上幻术,还是对上化神境的酆兰,都活不下来。
国师给了错误的信息,明知自己宗门弟子性格,却不阻拦,也不警告。
就好像是故意想将自家弟子送到别人手上。
云辞抬起眼皮看了一下无精打采的季朋,心中暗道,以后自己也要注意别将所有危险扛下,该让几个师弟师妹学会自己去成长了。
心中如何想,云辞面上不显,只转头问向国师:“所以,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你能看到兰花妖的画皮,也知晓皇室的换皮秘术,更知晓游走商?国师,你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良久,国师终于有了动作,他拎起茶具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碧绿浅口的茶杯里水微微泛红,他垂目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开口叹道:“花神和兰花妖不是一派这件事我确实不知晓。”
他确实察觉到了城中所有的事。
他放任弟子去挑兰花妖的老窝,其实目的很单纯。
元婴和一群炼气是一个很好的诱饵,比他这种化神境的长老有用多了。
事实证明确实很好用,兰花妖果然中计,对修士血肉的欲望促使它在城中下了手。
也借此被他发现兰花妖背后原来与魔修有关。
只是他化神了太久,在凡间呆了太久,也因为周围都是一群不会法术的人而自大了太久。
让他以为所有事情都在自己掌握之中,但他忘记了修仙界炼气的脆弱。
损失了三个亲传弟子,也……他抬眸看向对面的季朋,也差点毁了自家首席的道心。
只是没有想到魔修也在这事插了一脚。
“如今兰花妖那边已被我们重创,怕是回了自己的窝不敢出来了,魔修为何在这我们先不提。”云辞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那么皇室中的人呢,他们换皮的邪术,国师又是如何得知的?”
“皇室换皮的法子,乃是一个邪修提出来的,不过那个人已经不在扬兰国了。”
那个邪修年前来的扬兰国,一手持招福幡,一手执拂尘。
一开始只是在路边摆了一张桌子为人测字,因为算的准,有了点名头,也有许多达官贵人来他的摊子求一卦。
后来美人榜出来以后,他为其中一个为美人榜痴狂的回头客提供了一个法子。
换皮。
他是邪修,法子当然不是正道的法子。
他提供的换皮过程,是把人埋在土里,从头顶割开十字形口子,只需要灌入一桶水银,就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皮肉。
而那挣脱人皮出来的人也会被拿来切肉磨骨,加上特制的香料,滋养这副美人皮。
那位客人用这个方法换了一身皮肉,成功上了榜。
为了讨皇室欢心,那人将这个办法上报给了皇室。
皇室得了这个方法,有权有势,还能寻到更多的美人,有时候甚至不用自己下手,就会有手底下的人为他们做好送到手上。
人人都披着美人皮沉迷在美貌之中,享受美貌带来的快乐,夜里脱掉人皮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丑陋的样貌重回现实。
于是他们更加憎恨生而拥有美貌的人,也更加沉迷美人皮带来的虚荣表象。
但是脱离人体的皮肉,再如何滋养都像被剪断根放在水瓶中的花朵一般,容易枯萎。
他们越是沉迷,手上的孽果就更多。
国师是他们换第三批美人面的时候发觉到了不对。
一开始扬兰国的皇帝每日来卜卦询国策时,国师只当他脸上是在后宫鬼混跟着妃子敷粉描妆,身上因此沾染了异香。
国师只当他是昏庸,没有在意。
直到第二张美人皮出现,国师突然发觉他身上隐隐沾着血腥味,这才发现皇室的疯狂。
那皇帝眼中透露着贪婪,也不再卜卦求福,将案上的龟甲紧紧按住,凑近国师。
异香与血腥味同时冲入国师的鼻腔之中,而皇帝只顾着看国师那张细嫩的脸庞,语气略带疯狂的问国师愿不愿意将皮献给自己。
国师只得装作中了毒散了修为,青春不再永驻,还长了一个巨大的黑斑。
皇帝于是失望,带着国师进了皇城底下的地宫里。
在那里,国师见到了无数窄小的牢房里关押着很多美貌的人,许多人挤在一个窄小的房间,也有许多罐子里装着还没处理的骨肉。
皇帝想要用这种方法,也替国师换一张皮。
国师想到那牢房因常年不见光以及关押的人太多,导致了许多人还没被剥皮就已经皮肤溃烂长出暗疮。
苍白的肌肤上长出青黄交加的苔藓和疮,那是属于世人的炼狱。
国师叹气:“……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这整个凡间,都已经因为美人榜疯了。”
整个凡间都开始崇尚美貌,人们可以用美貌换取一切,地位,权利,金钱。
仗美行凶都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世人都说:人美是不会有做错的事。
他们为美貌开了一条宽阔的包容的道路,也为美貌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虚荣。
大家都想变美,在美人榜出世后,丑成了所有错的源头。
所有人都会欺负丑陋的人,只因那张脸不美。
“美人榜啊……真是将所有的不堪摆在了明面上。”国师喝了口茶,茶是上好的大红袍,宛如在味蕾上绽放开了一朵幽香的兰花。
云辞垂目一直听着,最后只开口问道:“那么国师,你属于哪一方呢?”
兰花妖是魔族,皇室是邪修。
那么国师,你属于哪一方呢?
云辞这话问的干脆,毫不避违,甚至石桌下泛着法光的手指都没避着他。
国师不由笑了一声:“我一定要和他们站队吗?”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乱糟糟的棋盘上选择站队,他为何不能独善其身?
“真是稀奇。”云辞眼底湛蓝色的法光宛转,她盯着国师,扯了一个笑出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修士这么光明正大的讲自己不管人间疾苦。”
云辞遇到的许多修仙之人,大多将拯救世人的话挂在嘴边,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选择在乱世中闭目塞听。
国师也笑:“每个人都自己的道,我的道,自然不需要我去管人间事。”
道没有对错。
国师不管人间事,那是他的选择。
如果有什么不满,也只能在身为人的这一方面上谴责他几句。
他已经化神,活了千百年,早就斩断凡缘,凡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段风景,自然对人间事不在乎。
他没有良心,自成一派在这混乱的势力中独善其身,甚至为了钓出兰花妖背后的背景,不惜送自己宗门弟子去送死。
他会可惜弟子死去、首席道心不稳,只是他伪善而已。
季朋突然抬头,目眦欲裂:“所以我的师弟们……谭辛、庚三、麻州,他们死了你也毫不在乎?”
听着季朋一一细数死掉的弟子名号,国师只盯着他看,良久开口道:“季朋,你是宗门养大的孩子,我却不是。”
他是一个散修,入了赤日宗当了一个外门弟子,最后凭借自己的能力换取了宗门的资源,突破了化神境成了宗门长老。
然后就被指派到了扬兰国,当了近百年的国师。
明升暗贬,他觉得自己和赤日宗再无瓜葛。
那么赤日宗弟子死去,对他的道心没有半点动摇。
季朋只狠狠捶向石桌,异火不受控制的从拳头处和砸碎的石板一起爆开。
云辞和习星渊只淡淡为自己和旁边几个崽子捏了个防御符抵挡。
“你和赤日宗没有关系,那你为何还要顶着赤日宗的名号、享受赤日宗带来的利益?你说你没有关系,赤日宗每月给你的资源、每年给你的灵石,你收的倒是心安理得!”
石桌上如今只剩下国师手中的那盏茶。
他捏着茶杯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目光沉沉:“如果不是这些,你也进不来皇宫。”
季朋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云辞也是第一次见没短自己吃喝供奉,却埋怨宗门对自己不好的说法。
在旁边被气的发出一声笑来。
她眼瞧着鹿泽已经出了房间对她点了一下头,停住了笑:“那么倒是我们叨扰了国师。国师大人,此事是你们赤日宗的家事,我等作为晚辈不好说什么。”
云辞已经起身:“但是想必赤日宗自有考量,国师,您就秉着自己的道,好好的独善其身。”
歪脖子树下的几个小崽子已经跟着云辞站起身来,习星渊也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微微转头看向季朋。
“走吗,季道友。”
“走!我赤日宗可不敢白吃白住在别人家里,住哪不是住!”
季朋已经一手一个扛着重伤的弟子,剩下一个勉强能站立,被鹿泽扶着。
几人快要踏出院子时,国师叹了一口气:“那么就当我突然良心发现吧……萧柯兰那一路,你们要小心。”
这是他突然想说出来的一句忠告。
几人的脚步没有停住,季朋也没回头,一行人跨出庭院,只留国师一人抬头看向天空。
阳光只透过房顶间的缝隙,斜着照在了国师手中未饮尽的茶盏中。
不知为何他突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他年幼时修仙的初心。
他长叹一口气:“是为了长生啊……”
国师太懦弱了,他太怕死,所以为了能长久活下去,他选择不去管这混乱的人间事。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明溪几人也是第一次见。
出了宫门后,陆灵佑第一个忍不住,气鼓鼓的开口骂道:“修真界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言曲本就是火灵根,也是跟着骂:“什么叫各有各的道!”
明溪和江华则闷闷地跟在云辞二人身后,闻言只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二人虽然没有比言曲陆灵佑大多少,但是跟着云辞入世这么些月,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进步太慢了。
一同的言曲都已经金丹。
每次遇到危险他们都下意识跟着师姐,总觉得有师姐在前面顶着,便相安无事。
若是昨日出事的是他们,他们师姐会不会也像季朋师兄这样难过?
他们,并不想成为师姐的累赘。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战意,微愣之后突然相视一笑。
随即紧了紧手中的剑,跟上云辞的脚步。
至于知秋月,则跟着鹿泽一起扶着那位赤日宗弟子。
能走的这位弟子便是那个顶着满脸血求救的弟子,名唤却翼,如今行走微有不便,被鹿泽和知秋月扶着怪不好意思的。
只不停的小声道谢。
知秋月只装是不经意转移了话头:“却师弟这名字,听起来略有些奇怪,是谁取的?”
却翼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要斩断翅膀似的,修仙之人被斩断翅膀又要如何飞升?
这个问题似乎被问了很多遍,却翼腼腆笑了一下:“我是世家子,这名字是我娘取的,她因为讨厌我爹,不想我修仙,所以给我取名却翼。”
他仿佛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只解释道:“我本不叫这个,但是我身为世家子,虽然是庶子,但因为有天赋,被赤日宗宗主收徒后我娘给我改的名。”
“原来如此。”知秋月微微点了头。
“不过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不用这么信,我觉得我还是能成功的。”
知秋月温柔一笑,只夸却翼心态好,随后将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上去。
没有了一直道谢的声音,鹿泽微微松了一口气,朝着知秋月露出一个佩服的表情:不愧是合欢宗首徒,哄人哄得这么厉害!
合欢宗弟子,恐怖如斯!
听到却翼说自己是世家子时,云辞突然好奇起来。
国师说季朋是赤日宗养大的,那么他到底是世家子还是凡间来的?习星渊呢?
云辞打量思考的目光太过明显,习星渊转头看向她。
习星渊散下来的头发依旧柔顺的披在身后,只有几缕发丝划过肩头垂在胸前,这副样子确实是美的。
习星渊敲着扇子,解释道:“我也是世家子。至于季道友……”他将目光转向了身后的季朋。
季朋扛着弟子闷头走着,闻言只抬了抬眼皮:“赤日宗宗主是我爹。”
这事不是秘密。
玄天宗众人:“!!!”
起猛了,看到和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成了宗主儿子。就,这件事比看见兄弟悄悄发财还难受。
云辞率先感叹:“果然投胎是门技术活啊。”
玄天宗:“嗯嗯!”
习星渊:“……”你们玄天宗剑修指定是脑子有毛病。
被这么一闹,他们已经走到了听说的花神像将要停住为众人祈福的广场。
此时天已经大亮,街道附近的商店已经开门打扫了,云辞几人拿出面具戴在脸上,找了一家茶馆坐下休息。
大清早喝茶,店家不是很理解,但看到这行人选择能看到广场的二楼靠窗的位置后,突然明白了。
这是占位置等着花神娘娘赐福呢。
脑补完这一切,他笑眯眯地为几人送上了一盏茶:“几位客官还真是会找地方,这广场啊,就独独我这一家有这么好的位置观看呢!”
几人想着事情,只云辞好奇问道:“花神娘娘要如何赐福?”
虽然隔着面具,声音有些奇怪,但是店主还是听出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于是解释道:“客人看到这个广场了吗,到时候花神娘娘会停在这,选中最诚心的信徒,到时候他们手上会出现信物,等晚上啊,就可以脱胎换骨了!”
云辞微微奇怪,到底这个花神赐福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还会出现信物?
那个花神像她早上看到过,可是出来的时候宫门处已经没有了,为此她还奇怪了一下。
于是她好奇问道:“那,这花神娘娘,如今走到哪里了?”
已经不用问了,几人都听到了远处传来人潮声。
店主面带狂热:“花神娘娘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