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商羽带着小道,在道观中巡视了一圈。
他能感到阿裕的气息就在这附近,抬起右手掐算了一番,很快得出了结果:恰逢故人归。
看来他们会自己找上门来,甚好。
如此想着,萧商羽便稍稍安下了自己的心。
那就该干点正事了。
他独自慢慢绕过三三两两的香客,缓步走到了锁龙井处。
那口井正是当年那青蟒的藏身之处,也是它修炼百年的盘踞所在。
萧商羽伸手敲了敲井沿,很快井沿上手指触碰到的冰凉渐渐回温,是那青蟒感应到了有人来了,便先离开了。
他将早已备好的八条锁链拿出来,接着徒手攀爬上井口。
按照“坤卦”的卦象,将八条锁链的一段一一衔接到井口上方悬空处,对应着五行八卦的方位略作调整,再慢慢将另一段放到井水中。
锁链在井壁上敲打出铮鸣声。
萧商羽为青蟒借运的卦象正是大吉大利之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这一年半载,正是青懿要化蛟的关键时刻,必要万无一失、借运乘势。
萧商羽刚布置完这些,回头一看。
小道正捧着一盏茶,在一边乖巧的立着等待他这个师傅。
“你不问为师在做什么吗?”
“师傅做什么自然都有师傅的道理,师傅无需事事都向弟子解释。”
“你就不好奇吗?”
“师傅要说便说。”
看着年幼早熟的自己,萧商羽接过茶喝了口不禁失笑,伸手指了指锁龙井:“商羽,这井下便是青懿的住处,你是知道的吧?”
小道点点头,紧接着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可是我们不能告诉其他人。”
萧商羽故意逗他:“为何?”
“其他人害怕她,它们拿石头砸她。”
萧商羽心疼的眯起了眼睛,其中流露出残忍的光:“其他人是谁?”
“山下的那些人,不过我已经把他们赶走了。”
“你喜欢青懿,是不是?”
小道双颊绯红:“她好漂亮。”
萧商羽板着脸说:“修道之人,道心不稳是大忌,怎能小小年纪就动凡心?”
“更何况,它是妖。”
“她不是妖!她将来可是要化龙的!”小道的眼睛亮晶晶闪着光芒,还带着点小傲娇,好像要化龙的是他自己一样,死不承认青懿是妖。
“她的美貌都是幻化出来的,她的本体就是一条大青蟒。就算如此,你也喜欢她吗?”
不知为何,萧商羽忽然就想问问三百年前的自己,你那么小小年纪到底喜欢她什么……喜欢到要替她去死?
小道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沉着反驳道:“师傅,弟子说的漂亮是她帮助其他弱小的时候,她的花纹都在闪着亮晶晶的光。”
“她从不主动杀生,而且一直护佑着这山上的其他生灵。就连那些山下的人拿石头扔她,她都没有还手!”
“弟子不是说她幻化出的小姑娘美,那小姑娘一点也不美,连衣服都不晓得穿的野人何美之有?”
“不穿衣服?!”萧商羽感觉气血逆行,自己怎么没有印象,那么早就跟青懿赤诚相见了??
即使是自己,醋该吃的还是得吃!
“商羽,修道之人不可近女色!你去,把《道德经》抄十遍。不抄完,晚上不许用饭。”
“是,师傅……只是,我们已经没有米下锅了……”
小道可怜巴巴的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轻。
萧商羽顿了顿,忽然想起自己那时候经常摘野果去喂青懿,原来那时候已经闹起了饥荒。
只是记忆中,师傅似乎从没与自己一起用过餐饭,心中一个咯噔,难道说……
“商羽,后山有些果树,这段时间辛苦你。为师去想办法,你还小,不能让你饿肚子。”
小道懂事的点点头,十分听话的转身准备离去。萧商羽喊住他,与他一起走过去,说话间很快来到了道观前院。
忽然,他的视线定在一个面目隽秀,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男人身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奇怪的是,他长得与顾星灿十分相似,同样的星眉剑目却长着鹰钩鼻,直接改变了整个人的气质。
杀伐决断,是萧商羽对他的第一印象。
很快,那男子的眼神也落在了萧商羽身上。
“这位先生是第一次到太清观上香吗?”萧商羽主动上前攀谈起来。
小道见师傅主动与人攀谈,便一溜烟跑开了。
那男子声音很低沉:“听山下的人说这里很灵验,有龙王爷守护,是么?道长。”
萧商羽摆摆手:“都是村民心中美好的愿望,何来的龙王爷?”
那男子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即使只是凝视着他的身形与背影,萧商羽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强大的气息,和杀气。
这个人,绝非等闲。
只是他这般强大的人,难道也被泉瑶驱使吗?
还没等萧商羽想明白,那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看着他。
隔着几个路人的距离,那男子用口型轻轻吐出一句话:观中没有龙王爷,那大蟒呢?
萧商羽面无表情,渐渐握紧拳头。男子冷冷的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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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一晚以后,我终于明白了顾星灿说的“她就像话本子里设定过的角色,她只会按照她自己的剧本去演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早起,湘竹便给我们准备了一些稀粥当早点,然后起身去伺候相公。
在符玺与我的诧异神色中,她从顾星灿的卧房中端出一盆盆的血水。
符玺:“这是?”
湘竹哭丧着脸:“这些都是相公咳出来的,他真的快不行了。大夫,你快些想想法子吧,不然我还得去请殷大夫。”
我二话不说推开房门,只见顾星灿好端端的靠着床头百无聊赖的坐着,一脸“你懂了吧?”的神情。
我假模假样的给他号上了脉,低声问道:“血水哪里来的?”
“凭空出现在我床头的啊。”
“你昨晚没和她一起睡?”
顾星灿差点从床上滚下来,气呼呼道:“你当我什么人?我这么随便?”
“我明明看着她跟你睡一个屋。”
“我都得了时疫,自然是让她离得越远越好,只不过她是不会走的。我说过,她有自己的剧本,她晚上都睡在屏风后面的小榻上。”
顾星灿委屈道:“你知道这一年我都过的什么日子了吧。”
看他嘴皮子那么利索,的确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行了,别贫了。”
确认顾星灿无事后,符玺便提出:“小竹姑娘,本公子今日便要带你相公出去诊治。只是这看诊有特殊手法,不可外传。”
湘竹听话便知是昨日说的那般,朝顾星灿的方向遥望了一眼,抹了抹眼角:“大夫,我相公他的腿已经不能走了,承蒙不弃,我没什么不方便的。”
“好,这病需耗费些时日,需要出去几日。病好之前,不会问你收一分钱。”符玺特意提到银钱的事,我知晓他是为了打消湘竹的顾虑。
湘竹忙道:“大夫,你能帮我相公瞧瞧,已是莫大的感激,怎么还能提不收钱的事情。相公他已经病得那么重,我跑了好几家医馆,人家都不来看。”
“说白了,也就是等着日子了……”
这边湘竹一边说着一边眼圈又开始发红了,符玺的眼神逐渐不耐烦:“愣着干什么,快去抬人出去诊治。”
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应了一声,立刻进去假意搀扶着顾星灿。
湘竹眼泪汪汪看着顾星灿,活生生看出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我忽然念及心头:如果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那么无论顾星灿怎么做,都不会影响其发展进程。
这也就解释了湘竹并不会因为顾星灿的不配合,出现其他走势,她还是会演完她的部分。
那换句话说,顾星灿像一个演员,只是在演绎一个角色。若是这个角色寿终正寝了,那是不是顾星灿便可以离开?
我们离开湘竹的家便一路往东走去,在路上我谈到了自己的猜测。
“我们不可能凭空掉到三百年前。”
符玺边走边分析道:“能和三百年前扯上关系的,目前只有泉斛村里的锁龙庙。而锁龙庙——正是你当年修炼和化蛟地方。”
顾星灿后知后觉,惊讶的看向我:“你就是那泉斛村里供着的蛟神?!”
“化蛟便是要飞升的关键时刻,你觉得这时候把我们弄到这个时间段,对方要做什么?如果换做今日是你要杀一个人……”
我闭上眼睛:“若是我要杀一个人,却屡屡失败,那我就会希望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现才好。”
“没错,我大胆猜一下,顾星灿那个角色根本无关紧要。所以他怎么做都不会影响未来走势。”
“可是三百年前的“你”,这个角色不同寻常,若是死了,会改变未来的一切。”
“那他自己杀回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带来?”
话一出口,我瞬间将这件事给想明白了。
对方将顾星灿引到三百年前,并给他安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便是为了支开他,方便在未来对我下手。
等到三百年前顾星灿扮演的角色自然死去,他就会回来。
在这个世界,那个幕后黑手一定也做了其他安排。三百年前的我如若身死,则未来的我就自然烟消云散。
即便在此处杀不了我,他们也会将我困在那小屋,等十二时辰一过,灵魂再也回不到肉身,也逃不脱一个死字。
符玺的眼神微亮,他一定也想通了这些关节。
“这不是你们跟着来的嘛,又不是人家把你们带来的。” 顾星灿喃喃道,忽然恍然大悟:“莫非他们要杀的是我?是我大哥干的?”
符玺用看痴傻儿的神情看了一眼顾星灿,舌灿莲花道:“你又没像她那样丢了魂,她以前愚钝不堪还情有可原,你怎的也活像个莽夫?”
“这一次,我们要保三百年前的兰裕渡劫成功。” 符玺对我们俩人说道,“否则,过去的你死了,也就没有未来的你。更不会有我。”
“喂,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为什么不会有你?难道,你是裕儿前世的儿子?可这辈分也对不上呀……”
见顾星灿越说越离谱,我只能打断他:“顾星灿,你还记得在殷府时你问我的,魄珠是什么吗?就是田娇娇死的时候。”
“现在我与你说道说道。”
“魄珠是我的魂魄凝结成的宝珠。因为一些缘故,他们已经化作了人形拥有了自己的魂魄,散落各地。”
“我需要找到他们,否则我将会慢慢变为堕妖。会与汉魁、陵鱼一样,再离不开血食……”
“我,便是她的其中一颗魄珠。” 符玺淡淡的说道。
顾星灿脸上写满了两个大字——震惊。
下一刻,顾星灿突然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你还真是她‘儿子’啊?那你还死活要娶她?你这不是乱来吗?”
我白眼一翻,感觉下一瞬就要上吊。
顾星灿看我们俩脸色不好,立刻说些其他笑话逗弄我们。
我知道他觉得符玺终于不再是他的潜在竞争者,所以心情好的不得了。毕竟谁会爱上自己呢?还是一个毒舌的自己。
我如今记起了与顾星灿的过去,我也知道了为何他会对我心生欢喜,甚至一见倾心的缘故。
只是宁愿他永远都不要想起来那些过往,如此我还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陪在他的身边,否则……
大约一盏茶功夫,便到了三百年前的锁龙庙门口,如今这山门上挂着的牌匾,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字——太清观。
我们互相望了一眼,便抬脚走进了观中。
香客还不少,三三两两的拈香跪拜,恳求着上苍:能够早日降下雨露、抵挡金人鞑子入关……许下种种心愿。
顾星灿走在最前,他对此地最为熟悉,只有他曾在三百年后见过这里的地形。
我渐渐落在最后,此时一个高大的男子擦着我的身侧走过,不经意间撞了我一下。
他意识到以后,还回过身对着我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我顿时停住了脚步,狐疑的看着他。
当他抬起头的那一瞬,我有种错觉,这不就是顾星灿中年时候的模样吗?这天下还能有人长得那么像的吗?
“抱歉,在下不是有意的。”他低沉的声音,沙哑有力对我道歉并点头示意。
我轻轻摇摇头:“无妨。”
他浅浅一笑,便转身就走。
此时我还不知道,正是这轻轻一拍,险些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