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般匆匆而过,郑长忆的死早被定了罪,说是他放荡勾引,才致使太子失手伤人。尽管皇帝并未因太子在宫中公然杀人一事给予处罚,可官员们对太子的风评却已然发生了巨大转变。
曾经的太子,一直以温和谦恭的形象呈现在众人面前。他在战场上虽战功赫赫,但那爱民如子的特质显然更符合他太子的身份。
然而,如今太子醉酒后竟公然在宫中杀害了一位三品官员,这着实让人大为惊愕。众人仿佛突然间如梦初醒,纷纷忆起太子在战场上经历的无数厮杀,那手上沾染的人命怕是数都数不清。更有甚者,有人将冬日里的一桩旧事重新翻出。
传言说太子曾在穆王爷府中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直接斩杀了一名侍从,当时那场面血溅三尺,极为惨烈。
李源听闻这些传闻后,只觉满心的无语。明明那人并未死去,后来还跟穆王爷一起被流放至东城,这是许多人都亲眼所见的事实。
可不知为何,这件事却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太子在京城有自己的杀人组织,以杀生为乐。如此一来,太子的风评瞬间逆转,仿佛从前那个备受众人称赞、谦谦有礼的人根本不是严孤山一般。
京城中的议论之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愈演愈烈。可太子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置身事外。传言纷纷扬扬,都说太子是因为杀人而心生愧疚,所以皈依佛门。
皇帝见太子也开始诚心求仙问药,对他更是欣赏有加。既然皇帝都持这般态度,众人自然也都纷纷顺着皇帝的意思来。
如今的太子,几乎不再怎么处理政务。东宫往来的宾客和门客比以往更多了,然而却很少有人能够遇到太子本人。太子常常一连数日都待在紫虚山上,据说他能在神像前跪地长达数个时辰,那份诚心着实可嘉。
可这一转变却引得京城也开始风靡起这种求神拜佛的风气。
李源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整个局面简直是乱了套。他在处理刑部的案件时,也愈发明显地发现,最近因为修建庙宇供奉集资而引发的纠纷越来越多。
手下的员外郎叶曦又送来了一份相关的案件卷宗,他看到上司愁眉苦脸的模样,便贴心地倒上一杯茶,缓缓说道:“大人,太子在京城年轻的姑娘中很是受欢迎。前朝的一个王爷的例子您也是知道的,好多未出阁的姑娘也要去学着求神拜佛。有钱的便闹着父母去买地建庙宇,没钱的就偷偷溜出去,如此一来,难免有不轨之人在京城几处庙宇处蹲守……”
李源听着这些话,心中的怒火噌噌往上冒,他生气地捋了捋头发,面色阴郁。
叶曦本就是抱着夸大其词、挑拨离间的心思来的,看到李源这般状态,便识趣地默默离去。
李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当年郑长忆那个臭脾气他都能照顾七八年,更别说这个太子,他始终不相信太子真的消沉了,就像他不相信郑长忆真的堕落一样。
李源想着今日是御林军操练的日子,按照以往的惯例,太子应该会去监察。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直接去了京城的军营。
然而,当他满怀期待地赶到那里时,却再次扑了个空。李源满心无奈,眉头紧锁,忍不住问道:“太子又去紫虚山了?” 御林军将领木图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是啊,那个…… 李大人要不进来坐会儿喝杯茶再走?有什么急事我帮您转告。”
李源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算了,不必了。” 说完,他便转身准备离去。
随后,李源又乘马车来到了东宫。刚到那儿,便看到东宫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老管家迎上前来,说道:“李大人,太子不在。” 李源没好气地说:“我知道,我在这儿等他。” 他径直走进偏殿,却发现里面已有四五个官员在此等候。他不由地一愣,没想到连吏部的孙侍郎也来了。李源连忙还礼,然后默默坐下。众人见他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孙侍郎与李源向来不太对付,此时却大着胆子开口道:“咱们李大人一向清高,听说因为太子殿下杀了您的故交,您就离了太子党,只是这风向逆转,您又巴巴的回来了,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怎么想。”
李源听了这话,心中只觉十分无语。他看着孙侍郎,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个蠢货,也不知道是怎么干到侍郎这个位置的。
他冷冷地回应道:“诸位不也是见风使舵,想着几日后的万寿宴,巴结巴结皇帝和太子吗?”
李源的话语让在场的官员们都有些尴尬,他们面面相觑,却又无法反驳。
不多时,一位下人匆匆来报,说道:“各位大人,今日太子不回来了。” 那些官员们其实本来就是来这儿刷刷脸,表表态,根本没打算真的加入太子党。
听到下人这么说,他们如释重负般地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吏部侍郎见李源依旧稳稳地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便轻蔑地说道:“怎么?李大人觉得您能把殿下等来?”
李源听了这话,目光平静地看着吏部侍郎,不紧不慢地讥讽他:“不,我再坐会儿,显得我也心诚。”
李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留下来,或许只是纯粹不想跟那群人一同离开,又或许是有着其他难以言说的原因。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缓缓扫过这空荡荡的偏殿,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
思绪不知不觉飘回到了去年冬天,那个时候,他与郑长忆一同来找严孤山。
碰巧严孤山正在正殿会客,他们二人便只能先在偏殿等候。来的是西域的商户,这些人想要从太子这里寻得一些庇护,为此送来了不少礼品。
郑长忆兴致勃勃地询问管家,那些长毛人都送来了什么,有没有好吃的。
老管家赶忙去给严孤山禀报,严孤山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西域商户的礼,接着应允了他们的请求,并且给老管家使了个眼色,让他先拿一些去偏殿。
李源看着郑长忆瘫在八仙椅里,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葡萄干,刚想开口提醒他注意点仪态,郑长忆却已迅速递给他一把,笑嘻嘻地说道:“你也尝尝。”
李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伸手接过。不多时,太子送完客也走了进来,径直走到郑长忆面前,张开嘴示意让他喂自己。
郑长忆在李源面前有点不好意思,严孤山却还故意逗他,两人笑成一团,李源看着他们这般模样,也不由得发笑。
李源回神过来,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椅子,寂静的偏殿。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朋友的逝去,往往不是那种地崩山摧般的痛苦。
而是在某一个时刻,故地不见故人的落寞。
这种落寞如同无声的潮水,缓缓地涌上心头,将他紧紧包围。曾经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如今却只剩下这一片寂静与冷清。
李源缓缓起身,正欲离开。就在此时,老管家匆匆赶来,说道:“大人,殿下回来了,请您去月影台。”
李源满心疑惑,他根本没听到外面有任何通报。他微微皱眉,朝着月影台走去。
当他来到月影台,看着那神出鬼没的太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抵触,实在不愿意进去。他瞧见一身夜行衣的严孤山跪坐在屋内。
李源站在门口,语气冰冷地说道:“微臣好大的脸面,能劳动太子殿下从紫虚山下山再偷偷溜回来相见。”
严孤山看着他,轻声说道:“李大人消消气,进来坐吧。”
李源却依旧冷漠,回应道:“别的地方说不得吗?一定要来这儿?殿下青灯古佛一个月也不觉得触景生情了?”
严孤山沉默半晌,静静地看着李源,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随后,他缓缓起身,神情格外诚恳,说道:“李大人,今日之事就是为了长忆。”
李源闻言,心中一动,脸上的冷漠微微有了一丝松动。
二人坐定,严孤山直接开口道:“李大人,我在神前坐悟,明白了很多。我不能再这般沉沦下去。”
李源表情冷漠地听着,心中虽有一丝欣慰,却依旧没有表露出来。他不客气地打断道:“你早该如此。军营里的那些,跟你从南疆回来的不少士兵都把你当成不死的战神了。你也知道自己受京城姑娘欢迎,你再在紫虚山待下去,满京城都要学着你去打坐了。你身为太子,怎能如此不顾大局?”
严孤山听着李源的斥责,面露愧色,微微低下头。“李大人教训的是。”
李源看着严孤山的态度,心中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不要再让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失望。”
严孤山睫毛轻颤,抬眼郑重道:“李大人,我思来想去,还是想为郑长忆做些事。”
“什么事?”
“李大人,我想弑君。”
李源听完,只觉脑袋中 “嗡” 的一声,仿佛有一记重锤狠狠砸下,他满脸的不可置信,震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怒火瞬间从心底直冲脑门,直接开口骂道:“严漓你是有病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合着你前面那么一堆话都是废话?你在神佛下跪了一个月就想出来这么一个愚蠢至极、纯粹送死的法子?你可知道弑君是何等大逆不道之事?那是要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的恶行。且不说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你侥幸成功了,那又能如何!你让郑长忆起死回生继续陪着你当皇帝吗!”
严孤山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缓缓开口说道:“李大人,我已深思熟虑过了。万寿宴上,群臣毕至,皇帝定然会放松警惕。我打算在那时动手。我早已安排好了人手,只要时机一到,便可一举成功。我知道这极其冒险,但我不能让长忆就这么白白死去。我必须为他报仇,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李源听完严孤山的这番话,只觉得气血上涌,心中的愤怒瞬间达到了顶点。
他气急败坏地直接抬起手,狠狠地扇了严孤山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极重,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回荡。
严孤山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李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怒目圆睁,大声斥责道:“你简直是疯了!你以为万寿宴是那么好动手的地方吗?那里守卫森严,高手如云,你这无疑是自寻死路!你那些旧部对你忠心耿耿,会陪着你一起去送死!等你们全到了黄泉路上,你见了郑长忆,怎么跟他解释!他拿一条命换来的就是你这么个蠢货吗!”
严孤山缓缓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虽还留着那鲜红的掌印,眼神中满是执拗与决绝。“李大人,你不懂。长忆的死,我无法释怀。我必须为他报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心意已决,不会再改变。”
李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严漓,你冷静一点。你是太子,未来的皇帝,你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毁了一切。你这样做,不仅会害了你自己,还会连累无数无辜之人。”
严孤山摇了摇头,说道:“李大人,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长忆的死让我痛苦不堪,我必须为他报仇。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不会有问题的。”
严孤山伸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张纸,递给李源,双眼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我的计划,李大人,我不想连累你。你看看,到时候找合适的时机,先离开吧。”
李源颤抖着双手接过纸张,目光落在那纸上的字句上,不可置信的抬眼看严孤山。
太子缓缓拿过纸张,放在蜡烛上。
他看着那纸张在火焰的舔舐下,逐渐变黄、卷曲,最后化为灰烬。开口喃喃念着去年冬日里在此处随意作的诗句:
“乾坤朗朗天如洗,尽扫尘烟瘴茫,清辉......照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