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册立凌明璋皇太女的旨意来得极其突然,群臣虽早知二圣在惦记什么,但一来宗室尚有男丁,二来荣安公主实在跳得太欢,皇后与昭德公主又丝毫不让,两方你来我往打得热闹,臣子们苦不堪言,一时竟忘了立太子这等大事。
圣旨中对凌明璋极尽溢美之词,赞她忠孝仁厚,德行出众,又说皇后怀她时夜梦麒麟入怀,又将昔年贺荡山异象附会出一段不凡,众臣对此毫无兴趣,只想劝皇帝过继个儿子,早立正统。
崔正冷笑:“过继?你等难道忘了,元佑十四年万寿节,二圣颁下政令,称‘直系胜于近支,女儿亲于侄男,孙女先于侄孙男’?非止如此,还重新定了孙系亲疏,女孙即便出嫁,仍可将所生后代留在母家继承姓氏,延续宗祀。也就是说,女儿生的女儿,一样可以视作自己的孙子,冠姓祭祀。又令大户小家,俱守此法,不得以疏间亲,强令过继。至今已是九年啊!你等可知九年间,莫说京畿州府,就连一些乡绅富户都取此法?两姓联姻,女生二子,一从父姓,一从母姓,为外家顶门立户,免受烦扰。”崔正一甩袍袖:“现在与陛下谈过继宗子,还有什么用!”
有那愚钝的,至此才意识到皇帝皇后为何那般替女官们打算:“哎呀!难道说那时柳皇……庶人尚未落罪,陛下便有意传位昭德公主?”
谏议大夫孙湄站出来:“天子率令天下,岂能背弃宗法至此?我欲要谏言,诸位大人可有愿与我同往者?”
崔正冷哼:“老夫年迈,又无亲女,唯有过继族中佳儿。幸赖圣人慈悲,政令颁布以前过继者不受影响,否则如今他夫妻打骂我都不算悖逆亲爷爷。我这把老骨头跪不动了,只想将来有人供碗饭吃,你们谁爱去谁去吧。我得回家陪着重孙女做桃花水晶饼,就不奉陪了。”
孙湄倒也不孤单,大臣中有迂腐顽固的,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还有深为忌惮明璋,不想让她做储君的,也有几个荣安公主的人:不反对公主继位,不代表一定得是昭德公主啊!平时韬光养晦也就罢了,现在再不跳出来,以后也就不用跳出来了。
众臣吆吆喝喝涌过来,到含章殿前刹住了脚:两侧龙尾道、正中登云道,下方都铺好了钉子板。
金吾卫们站在道两旁,见他们来了便开口:“陛下口谕:有要跪御门的,尽管请。来日史书上必如柳茂陈文一般,同样给你留名。”
众臣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钉板,顿时膝盖一疼:秋天抠砖缝的确冻得慌,可大夏天跪钉板,只怕没几天就要生蛆了!
众人不管官职高低,都转头看孙湄,孙湄自觉有面子,不慌不忙抖了抖袖子:“臣等有别事启奏,请撤钉板,容我等面圣陈奏。”
李赫入内来报,晴翠与凌清辉对视一眼:“传。”
众臣进得殿来,行礼毕,凌清辉问道:“你等有何本奏?”
孙湄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臣有一事不明:陛下欲要册立公主为储君,然而皇女出嫁,生为外姓。储君子嗣不姓凌,则凌氏一脉何存?”
凌清辉冷笑:“明璋是我独女,所生后代自然要姓凌。岂需你来多管闲事?”
孙湄说:“遍察宗室,自广元公主起,诸公主子女皆从驸马姓。想昭德公主亦当如此。女子终不能传宗接代,陛下春秋正盛,还该再添皇子立储为佳。”
晴翠反驳:“莫非凌清扬不姓凌?凌清扬不排凌氏字辈?凌清越儿女难道不姓凌?不是排的明字辈?”
孙湄不以为然:“二驸马温柔谦和,爱妻怜子,能取而不取,所以公主得权冠姓。若驸马有意,公主纵然尊贵,亦不能违背宗法。公主子女以凌为姓,此是驸马所让,非天理应当。”
晴翠靠在椅背,微抬下巴:“太祖创业之时,与薛失香对战遭遇埋伏,身受重伤,你先祖孙三水背负太祖夜行三十里,保全性命。太祖皇帝曾亲口与众臣说:‘设若无有孙三水,寡人断不能活。因此虽他反叛,我当饶他,此是还他一命。’或者你也认为凌氏天下乃你孙家拱手所让?如今天下还姓凌,只是你孙家谦让而已?”
孙湄大惊:“臣断无此意,皇后何以欲诛臣宗族耶?”
晴翠笑道:“我观你逆乱悖上,奸险阴藏,大有司马懿遗风。”
孙湄急得脸都红了,气愤道:“皇后何必胡搅蛮缠!古来子女从父姓,此乃圣人所定礼法,虽公主亦不可违背礼制。”
“圣人是谁?孔子吗?孔子乃是子姓孔氏,你们怎不叫他子丘?”晴翠哂笑,“你们不必给我讲什么自古以来,上古之时男君称‘后’,后稷后羿皆是此理,今以‘后’称女君,皇后王后为君之配。何来亘古不变?盘庚迁殷,故土太庙更改;商鞅变法,祖宗旧制废弃。暴秦无道,野民起义,王侯将相可有种;周室靡败,楚庄冲鸣,洛水陈兵问九鼎。礼从何来?制有何循?”
晴翠怒道:“我入宫时,你等家中嫡庶儿子天差地别,而今朝堂之上庶子何其多也!王朝可以更替,庶子可以出仕,乃至侄子可以入继,怎就女子永无出头之日?”
孙湄道:“若公主登基,后世儿孙将如何供奉先祖?如何记录玉牒?”
明璋说:“如何供奉我先祖就如何供奉我,玉牒是我家谱,与你何干?”
孙湄忙道:“公主请听臣言:男主外,女主内。男子为一家之主,承祖业,传宗姓,其妻妾入夫家祠堂,系夫家牌位,而得香火祭祀。今公主若为储君,则礼制何昭?公主子孙难道代代记入皇室玉牒吗?女儿之后竟鸠占鹊巢,岂有此理?”
晴翠怒道:“女儿乃我亲生鸾凤,何得成鸠鸟?父母之家即为本家,如何算成你家鹊巢?”
孙湄冷笑:“男子能传姓,所以是香火,女子传不得姓,就该入夫家乞食。”
晴翠大怒:“华胥踏雷泽便有子,孔子他娘往外头转一圈就能有孔子,什么婚姻不婚姻香火不香火,还不都是靠女人肚子才能叫你披一张人皮!你们男人疲软不举,生子无能,卖女儿换钱买别家儿子送上家产,白白当个绿毛龟还谈什么香火?嘴里说什么姓氏金贵,你祖先孙三水那孙字是太祖指相遇之地所赐,遇太祖之前,孙三水姓甚名谁?不过一村夫牛郎耳!如今赐你姓鼠,你子孙万代还不就姓了鼠?”
晴翠越说越气愤,戳戳正玩诏书的女儿:“既然他们说你传不得姓,那你干脆跟着我姓杨得了!何必姓他家什么凌不凌。你还是我亲生的呢,你爹没那肚子带你十个月,也没奶喂你,已经让他蹭了十四年便宜了,往后你跟我姓杨吧,杨明璋也很好听。”
明璋咧嘴一乐:“好嘞!我还要生几个宝宝,也跟你姓杨。”
晴翠纠正她:“你的宝宝不是跟我姓,是跟你姓。姓氏和皇太女的册封诏书一样,到了你的手里就是你的了。”
明璋点点头:“记下了。”
孙湄娶妻数年无所出,怪怨妻子不生养将她休弃,又娶了新的,房中丫头多达七八个,然而也是无一所出。后妻泼辣,骂他是个没种的孬货,正闹着要和离:“这么多女人没生养,显然就是你不行。老娘不到三十风华正茂,谁要过继你族里野儿子?我还指望生儿育女老了有靠呢,快些离了,休得耽误我青春!”
如今被晴翠戳中痛处,孙湄气得眼前发黑,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继续搅事:“公主既然从杨姓,便做不得凌氏皇帝!”
凌清辉打个呵欠,摆摆手道:“这有何难?我让位天后,自做赘婿,天下改姓杨,则杨明璋继位顺理成章。省得你们吵得我们一家都不安宁。”
众人被他憋得脸如猪肝,雷腾拱手道:“陛下请循其本。孙湄方才有问:公主子孙岂能代代记入皇室玉牒?儿子传姓,女儿嫁出为别家传姓,所以延续万代。今以成安大长公主之功勋,亦只有晋城公主得赐凌姓,仍未记入玉牒,其后代更不可赐姓入玉牒……”
“哎,你提醒朕了,”凌清辉立即打断他,“传宗正,修改旧例,皇女后代为凌氏后嗣,皆须姓凌,有敢三代还宗者,视同谋逆乱国。”
孙湄脸色发紫:“陛下何以如此儿戏?陛下为先帝皇子,所以入正大统。若男女皆可,难道陛下百年之后传位荣安公主吗?”
来了!
凌清辉笑道:“我得位乃皇考所定,明璋皇位亦自她皇考手中所得,无旁支别系觊觎之理。”
孙湄又说:“陛下此举,乃是毁败婚姻根基,嫁娶之道不存,则人间万姓宗祀尽绝矣。”
凌清辉说:“我此举正是为天下万姓能传宗祀。以往有女无子,即为绝户,亲生女儿,反为他人传递香火,甚至卖亲女以买儿子,则本家血脉何在?今男女同嗣,虽无子宗庙不绝,此朕为天下人指一明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