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北书搜秦启府邸的时候,墨玖安也按计划提前进了宫。
作为一个女子,她自然是没有资格参与朝会,所以只能待在福泽宫等待悦焉的消息。
离上次在书院相见已过月半,之后他们二人便没再见过了。
关于吏部尚书的相关事宜,容北书都是托陆川传信,自己从未出现过。
墨玖安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也没找到传唤他前来相见的理由,况且,上个月容长洲在阁楼所说的话的确引起了墨玖安反思,她恰恰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所以暂时就不管容北书来与不来了。
不过这半个月以来,她倒是见了容长洲三次。
墨玖安资助的那些寒门学子中,通过秋闱的有五十一人,其中二十八人在前一百名之内,虽然解元和亚元不出自她手,但是,在全国上万名学子之中能入前百已然是很高的荣誉,可以直接被吏部安排官职。
这段时间来容长洲也没闲着,到处参加文人雅集,吟诗颂文,抚琴礼茶,各种陶冶情操,可以说是玩儿了半个月。
然而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观察新一届举人的才能和三观,遇到志同道合之人便极力拉拢,以免他们被各路望族收入旗下。
以往,容长洲不屑于左右逢源,他喜欢热闹没错,不过只是喜欢看热闹,并不想成为热闹本身,所以平日里也极少在众人面前亮出真实身份。
这是因为他刚到这里时激动过了头,行事过分高调张扬,进而名声大噪,成了大鄿数一数二的名人。
一旦在这些文人雅客面前现了原身,容长洲就会被他们围住,被迫加入到无休无止的吟诗作对的狂潮中。
可这一次,容长洲几乎都是自己主动结交,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当中说不定会有能够助他变法的能人。
容长洲每每有大收获就会去找墨玖安显摆,顺便再做一做思想教育,为了自己的cp绞尽脑汁,用尽毕生所学劝说墨玖安。
墨玖安也算是个从谏如流的人,三次下来,效果显着。
这半个月以来,墨玖安时常沉默。
她喜欢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半天。
她会观察蒙梓岳练武,看着悦焉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然后被沐辞追着打,看着沐辞气得跺脚,听着沐辞边沏茶边抱怨,说她宠坏了悦焉,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脑海中不禁会响起容长洲的话。
墨玖安的确在乎他们。
无论是不争气的妹妹静淑,贪玩庸碌的弟弟墨翊,还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亲兄长墨粼,即便和他们再怎么不对付,墨玖安也从未想过真的伤害他们。
更别说沐辞和悦焉,还有新加入的蒙梓岳,对墨玖安而言他们是友人,比起那三个血脉至亲还要亲的友人。
她对他们有情,也接受了他们,那容北书的区别在哪儿呢?
区别在,她在他面前难得的可以放松下来。
即便面对沐辞和悦焉,墨玖安有时也会隔着一层面纱,因为对她们而言她是顶梁柱,她要成熟,要稳重,要胜券在握,时时刻刻都要睿智公正。
可在容北书面前,她可以做自己。
她可以开玩笑,可以耍赖,也可以不用逞强,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想,更不用时时刻刻警惕危险。
就像她中毒的那一次,因为他在她身旁,她就会很安心。
也许,这正是她所恐惧的。
墨玖安不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更不敢贪图享乐。
八岁那年,正是因为贪玩她才会逃出村庄,最终落入恶人之手,被折磨了整整四年,她母亲也为了救她惨死他乡。
墨玖安回宫后的第二年才得知,是谢如意比盛元帝提前一步找到她们母女,将她们的行踪透露给幽戮,从而借刀杀人。
幽戮已覆灭,如今只剩谢如意和谢衍。
当年,谢衍鼓动朝野上下对墨玖安的母亲斥责唾骂,以所谓的祖宗规矩,女德礼教逼迫盛元帝休弃苏贵妃,甚至赐死以正朝纲。
那时盛元帝才刚登基三年,根基不稳,无法对抗强大的官僚集团。
而苏贵妃也厌倦了后宫,无法适应大鄿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更是无法忍受与其他女人共享一个丈夫。
若生下的是皇子,苏樾就会自己离开,毕竟大鄿男人的地位天生就高于女人,更何况是皇子。
但她生下的是女儿,苏樾不想让女儿在这样一个畸形的环境中生长,思想被污染,自甘懦弱,卑微求全,婚事也不由自己说了算,整日默写那些个荒唐至极的女诫,最终变成他们口中“合格的”的女人。
所以,她带着襁褓中的墨玖安逃离了金丝笼,回到了她自己的世界。
苏樾的选择十分准确。
是墨玖安错了。
她不该好奇外面的世界,不该独自逃出来,她最终害了自己,也害死了母亲。
墨玖安讨厌自己,更痛恨谢氏,痛恨那些虚伪的朝臣,他们自己守不住这圣人之道,却要求皇帝做一个无欲无求的圣人,要求全天下的女子谨遵祖宗定下的规矩。
那些礼教纲常向来都是用来约束弱者的,叫他们绝对服从,接受自己卑贱的地位,然后如履薄冰地过完这一生。
墨玖安想要改变,那便只有一条道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路。
“公主...其实,您不用这样的”沐辞站在榻边,忧心道。
墨玖安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又捏起了刚下过的白子。
她轻叹口气,放下棋子抬眸望去,问:“你想说什么?”
沐辞在墨玖安对面坐下,拿起墨玉轻轻地落了一子,“其实,您不用对自己这般苛刻”
沐辞眉眼浮上一层伤感,目光虚落远方,像是在看久远的过去,声音都轻了下来:“当年那一批孩子当中,只有我们两个人活了下来,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在做梦,生怕哪天醒来,自己依然被关在那可怕的牢笼里”
谈及此,沐辞转眸望向墨玖安,眼底变得有些波澜起伏。
她面上浮现复杂之色,有哀伤,有心疼,更多的是祈求。
“这些时光像是偷来的一样,我不怕阎王收回去,和公主在一起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赚到了,可我真的不希望公主这般折磨自己,公主可以快乐,可以放松,甚至可以享受,公主值得这一切”
沐辞鼻头有些发酸,双眸也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前的身影渐渐模糊。
她咽了咽闷痛的喉咙,声音带着颤抖:“公主所选之路危险重重,若失败,万劫不复,无论公主想要我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沐辞万死不辞,可我也真的希望公主幸福,既然明日未知,公主为何还要推开他?公主和他在一起时真的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眼里有光,不再孤寂,更不用逞强,公主...”
沐辞越说越哽咽,停顿了片晌才能继续开口:“公主和我们在一起时都极少这般轻松自在,我以前对容北书有偏见,可如今他对公主忠心不二,也有能力保护好公主,公主既然在意,为何偏要孤立自己?”
沐辞眼眶湿润,一滴泪珠沿着脸颊滑落,留下一抹滚烫的痕迹。
墨玖安看着她通红的双眸,还有那满是心疼的眼神,心口如细针刺,愣了许久。
她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失败了便是一死。
墨玖安并不怕死,毕竟什么酷刑都受过,也见过太多的恶,死后的地狱莫过人世间。
那她还怕什么?
她只是怕身边的人比她先死。
就像母亲那样。
珍惜?
也许她可以这么做。
回想这一生,短短二十年,经历了太多波折,也只有母亲在世的时候才有过幸福自在的日子。
那时的她没有珍惜,直到亲眼见到母亲惨死眼前才悔恨莫及。
若容北书出了意外,那她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那般对他?
墨玖安陷入了沉思,倏尔,脆亮如银铃般的呼唤声打破了她沉重的思绪。
“公主!”
悦焉依旧毛毛躁躁的,可沐辞并没有打断她,更没有像以往那样指责她无礼,而是认真地望着她,等她汇报朝会的情况。
悦焉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先是看了看墨玖安,又看了看沐辞,支支吾吾着没有开口。
沐辞眉头一皱,催促道:“你说啊,发生什么了?容少卿被处罚了?”
悦焉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没有...恰恰相反...”
墨玖安也不禁蹙眉,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到底怎么了?”
公主发话了,悦焉再也不能犹豫拖延,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容少卿被赐婚了”
“什么?”,沐辞猛地起身,快步走到悦焉身边,语气惊讶中夹杂着几分期待,“陛下给公主和容少卿赐婚了?”
悦焉却抿了抿唇,观察墨玖安的神色,弱弱道:“不是公主,是袁太傅的孙女,袁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