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殿的众人全都一身素白,此刻元淳皇后的脸比她身上的素衣还要苍白,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抱紧小太子周瑾,而公主周渔则瑟瑟发抖的躲在母亲身后。
“太上皇有令,皇后忧思病重,着太子周瑾入怀慈宫教养——”
怀慈宫,那是周重嫡母居住之宫殿。
将太子送到祖母身边教养,听起来合情合理,可是元淳知道,这不过是周勉的迂回之策罢了!
他想做摄政皇,就必须先拿捏住还有太子身份的周瑾!
可一旦入了怀慈宫,周瑾又能活几天?
那位嫡母本就不喜陛下,如今将不过五岁的周瑾送过去,更是狼入虎口!
元淳皇后大惊,横在周瑾面前,犹如老母鸡护崽一般,“放肆,本宫没有生病!本宫好得很!如今陛下刚刚驾崩,太子年幼,还需要生母照料,若是太后娘娘想要见我儿,也不必急在这一时片刻!”
“母后,我不走!”年仅五岁的周瑾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母亲惊恐的泪水和发抖的身躯,似乎也明白母后那一句“你父亲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他小小的身躯挡在母亲和妹妹之前,像是男子汉一般握着拳头,微抬下颚,颇有周重的模样,“余将军,本宫乃大周朝太子,你休得无礼!快带着你的人出去,你吓着我母后和姐姐了!”
那余将军唇角一勾,脸上露出嘲讽的冷笑,却还是微微弓躯,“是,太子殿下,不过这都是太上皇的命令。皇后娘娘病重,无力照顾太子,特命您去怀慈宫尽孝。您别反抗,别让我们这些下人难做。”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不准你欺负我母后和姐姐!”周瑾,被余将军直接一把提起,小小的身子登时腾空,他四肢不断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这庞然大物的桎梏。
“瑾儿!”元淳皇后痛苦大呼,却被余将军带来的几个宫婢按住,凤栖殿的宫人们全都瑟瑟发抖的躲在角落,无一人敢上前。
任谁都看得出来,如今得势的是太上皇。
即使尊贵如皇后,也不过是空有头衔。
“皇后娘娘病重,开始说胡话了,请各位嬷嬷照顾好皇后娘娘!”
几个宫婢皆是年纪大的,各个健壮无比,又是从怀慈宫过来的老人,立刻应下声来。
“奴婢们一定好好照顾娘娘!”
而太子殿下周瑾却已经被余将军一把抗在肩上带了出去。
周瑾挣扎得太厉害,抓扯着余将军的头发,余将军吃痛,暗中狠狠掐了周瑾一下,周瑾立刻大哭起来。
余将军毫不留情的威胁:“太子殿下,你好好听话,否则磕了碰了,可没人心疼你!”
深宫的门徐徐关上,只留周瑾的哭声和喊叫声。
元淳皇后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捂住胸口,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容易等周瑾他们走远了,几个宫婢才放开她,八岁的公主周渔立刻扑倒元淳皇后怀中,哭着说道:“母后,弟弟被坏人带走了—我们快去救他!!”
其中一个吊梢眼的老宫婢尖着声音说道:“公主殿下,太后娘娘想要见自己的皇孙,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余将军是为太后娘娘办事,难道公主殿下是说太后娘娘坏人?”
元淳皇后立刻一把拉过周渔,她面色苍白,眼泪簌簌,搂着周渔对那宫婢说道:“嬷嬷何必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太子殿下已经被你们带走,你们非要逼死我才甘愿吗?!”
“哟,老奴还想起来了,太后娘娘关心您的凤体,怕您因思念先帝悲伤过度,特令老奴们一定要好好照顾皇后和公主。”那老宫婢笑得得意,“来啊,把皇后带回房间里,好好养病。”
周渔眼睁睁看着几个老宫婢上手,将元淳皇后连拖带拽的关到房间中去,周渔哭红了眼,不住的指示着凤栖殿的宫人:“你们愣着干什么,快去帮帮我母后啊——”
可是所有人都低着头,不为所动。
“你们这帮该死的奴才,为何不听本公主的话?!”年近八岁的周渔不懂,为什么一夕之间,曾经卑躬屈膝的宫人们不再和颜悦色,甚至会假装听不到她的指挥。
甚至现在,他们明明全都听见了看见了,可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宫婢们如此对待她的母后。
周渔孤立无助的站在原地,任凭泪水往下淌去,随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跟了上去。
她要和娘在一起!
“公主殿下,别去——”终于有于心不忍的宫婢虚虚的拉扯了一下周渔,可很快被周渔甩脱。
很快,房间落锁,只有元淳皇后和周渔两人。
周渔不断给元淳皇后拭泪,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周渔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母后,皇祖父到底要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把弟弟从我们身边抢走?弟弟是要去当皇帝吗?等弟弟当了皇帝,所有人都得听弟弟的,很快我们就能出去了,母后你别哭——”
元淳皇后看着如此单纯的女儿,心如刀绞,“渔儿,你记得曾经大伯母给你送的那支镶金的妆奁盒吗?”
周渔茫然的点点头。
“后来,被你大堂姐拿走了。”元淳皇后笑得无奈,“这皇位就像是你的妆奁盒,即使是你的,可是你还是守不住,最后还是要给别人。”
“母后是说,有人要抢弟弟的皇位?”周渔一下明白了,“可是弟弟是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啊——”
元淳皇后冷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名正言顺,就看谁的心更狠。你那位皇祖父——”
看着周渔惊恐的眼睛,元淳皇后终究是没说出口。
而很快,门外有宫婢轻轻敲门,自称是送晚膳的。
竟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的脸。
元淳皇后知道,自己这凤栖殿大约是借着自己病重的借口被怀慈宫那位清洗了一遍,如今来服侍的怕都是怀慈宫的人。
元淳皇后没料到,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
自从周重身死以后,她几乎没有痛苦的时间,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一切都被推着走,不知不觉,已入穷巷。
元淳皇后没有任何胃口,可周渔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也不知道他们母女两能吃几顿饱餐,元淳皇后艰难的支应起身子,从那宫婢手里接过木盒。
两人手相碰瞬间,元淳皇后只感觉手心了多了一物。
她脸色微微一变。
对面那人却也是一脸紧张。
看得出来,是个生手,且破绽百出。
元淳皇后连忙收了纸条,冷声道:“愣着干什么?本宫就算失势,也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看笑话!”
那宫婢红了脸,连忙告罪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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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淳皇后万万没想到敬嫔有这样大的胆子。
她竟然直接带着几个宫女,径直闯入了她的寝宫。
她就那么大摇大摆,旁若无人的走进来,徒留她一人呆愣在原地。
公主殿下已经被人抱出去了。
眼下只留一个元淳皇后,还有敬嫔和她的一个女婢。
元淳皇后戒备的盯着敬嫔,随后怒道:“敬嫔,先帝待你不薄,你竟然投靠太后娘娘?”
也难怪元淳皇后动怒,如今她的凤栖宫被守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里里外外都是周勉的人,莫说传递消息,就是进出都难。
而敬嫔却能自由出入,那么元淳皇后自然想到,定是敬嫔早早的投靠了太后娘娘!
敬嫔低咳一声,“是我请示太后,说要来劝你以和为贵,别再跟太上皇对着干,太后娘娘才开恩允许我来和你见上一面。”
元淳皇后愈发不解。
岂料敬嫔身边的那个女婢却突然出声道:“皇后,要见你的人是我。”
元淳皇后一惊,似乎这才注意到敬嫔身后还有个人。
凤儿往前站了一步,在灯火之下露出清丽的容颜,她生得并不高,五官可谓是平平无奇,可她的眸光锐不可当,身上竟有一种征战沙场的凌厉之感。
凤儿坦诚的自报家门,“皇后,我是金州府的人。”
“金州府”三个字让元淳皇后脸色大变,她震惊的望向了敬嫔,而敬嫔目光略有躲闪。
元淳皇后胸脯起伏,瞪着敬嫔:“我还以为你是投了太后,没想到你竟然投的是金州府!”
凤儿却拦在敬嫔面前,笑道:“皇后娘娘,时间宝贵,没必要浪费在苛责我们的社友身上。”
“你们想要做什么?”元淳皇后回过神来,“你的胆子倒是很大,如今这皇宫里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谁都没想到你竟然躲在皇宫里。也难怪,宫里有你的内线,来个人间蒸发不是难事。”
“皇后娘娘,正如我所说,时间宝贵,不要浪费。而且现在这个局面,比起我们需要你,反而是你更需要我们。所以,不如寻求合作。”
元淳皇后没料到金州府的人是如此的强势和霸道,竟然一眼就看出她的困境。
凤儿见元淳皇后似乎冷静下来,这才继续说道:“听闻今日太上皇抢走了太子?皇后也应该明白,这个皇位,谁都坐不久。不管是现在的太子还是周勉——”
元淳皇后怒目而向,“你凭什么这样说?”
“皇后娘娘,我主徐振英已经快要收服东面,我们的人很快就会打到汴京城来。到时候汴京就成为一座孤岛——”
“可我们还有赵毅将军,他向来忠君爱国,绝不会坐视我们孤儿寡母如此受欺凌——”
凤儿却笑了,似乎在嘲笑元淳皇后的天真,“一则,赵毅的二十万大军,在我们金州府面前不值一提,要不是考虑到北面还有鞑子,我主心慈,不想让鞑子趁虚而入,她早就打到汴京城来了。二则,所谓忠心值几个钱?你如何能确定赵毅将军没有自立为王的心思?三则,最关键的一点,你觉得周勉会给你们喘息的时间?”
元淳皇后面色一白。
“听闻今日太子已经被周勉抢走,小孩子嘛,身体弱,发生点什么意外也是有可能的,你说是不是,皇后娘娘?”
元淳皇后登时大怒:“他敢?!”
“如何不敢?儿子都杀了,何况是孙子?周瑾不死,周勉如何顺理成章的坐上那个位置?”凤儿脸上带着一种残酷而冷静的笑意,她的表情不见一丝谦卑,反而有一种意气风发,“皇后娘娘,你清醒一点,不要抱无谓的幻想。我说过了,那个位置,周家人谁都坐不稳。你们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无非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名号罢了——”
元淳皇后呼吸一窒,似乎想起很久之前,周重那张绝望而悲伤的脸。
这样的话,他也曾说过!
只是不知,当时的陛下究竟是以何种心情说的这番话。
难道…大周朝真的保不住了吗?
“还是说,皇后娘娘觉得以你这个孤家寡人、母族不显、又无军权的深宫妇人,能斗得过周勉?”
元淳皇后绝望的摇头。
是啊,她拿什么去斗。
她一无军权,二无显赫母族,唯一指望的只有一个远在北境的赵毅将军。
可远水解不了近渴。
周重在世的时候,都斗不过。更何况是她们孤儿寡母——
这场皇位之争,注定是失败的。
而一侧旁听的汪秋霜也是脸色苍白。
这位徐社友的话,犹如利剑穿心,听来竟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这就是金州府的姑娘们吗?
一个个如狼似虎,竟比十万大军还要可怕。
凤儿却是笑眯眯的:“皇后娘娘,既然保不住皇位,为何不试着保住自己的一双儿女?”
元淳皇后站起身来,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轻抿下唇,望向说话那人。
提到一双儿女,元淳皇后似乎完全冷静下来了。
“说吧,你们想要我怎么做?”她又惨然一笑,“你们要我的命?”
凤儿见元淳皇后满脸敌意,嘴上说着合作,可紧绷的身体明显透露出不信任的意味,于是她叹口气:“皇后娘娘似乎不信任我们昭王殿下?”
元淳皇后冷笑一声,“能坐上至尊之位的人,有哪个是心慈手软之辈?眼下无非是因为我儿的太子身份还有些价值罢了,说来说去,都是利用而已。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这合作的前提是互相信任,皇后对我们多有提防,肯定无法信任我们。”
凤儿竟然还兀自坐下来了,就仿佛这尊贵的凤栖殿是她的卧房般自在随意,相比元淳皇后的紧绷,凤儿竟有一种掌握主场的随性,“皇后当真不必如此防备着我们,我们殿下也从来没有做过过河拆桥的事情。说来说去,皇后无非就是怕我们和周勉是一路货色,前头说着合作,后脚就斩草除根要你们的性命,对吧?”
元淳皇后脸色微微一白,她没料到金州府的人如此直接。
凤儿却笑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殿下不是这种人。以前在金州府的时候,有很多人想刺杀我们殿下,可殿下从来没有为难过他们。殿下常说,敌人是杀不尽的,唯一消灭敌人的方法是将他们变成自己的朋友。”
元淳皇后愣住了。
就连旁边的敬嫔也是摒神静气,似乎不肯放过分毫。
“皇后久居深宫,消息滞后,对天下大势可能不太清楚,更少有听到我们殿下之事,就算听到只言片语,怕也都是说我们殿下不好的。想必先帝没少在背后骂我们殿下吧。”
元淳皇后语气哀婉,“相反,陛下觉得你们殿下是天纵英才。他甚至曾经期待,能和你们殿下见上一面。”
凤儿挑眉,着实没料到周重竟然有这样的心胸。
元淳皇后勾唇一笑,语气有些嘲讽:“怎么,不相信?先帝虽然并不聪敏,却是个好脾气的。”
提到周重,即使跟他没什么夫妻感情的敬嫔也是眼眶一红。
是啊,先帝虽然不怎么宠幸他们这些后妃,可性格却最是宽厚。
宫里的大小宫人犯了事,也鲜少责罚。
他总是说这些下人们自小离家,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活在世上已是十分辛苦。
凤儿叹道:“是个好人,可惜不适合当皇帝。若是生在平常人家,你们也该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元淳皇后只觉得这一刻,心如刀绞。
说来说去,都是这皇位害了自己的夫君!
不对,是周勉害了夫君!
若非当年他强行压着夫君坐上了皇位,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我们殿下,也曾说过周重这个皇帝当得很可怜。做不做皇帝,从来不由他说了算,也是个身不由己之人。”
元淳皇后登时落下泪来!
竟连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女反贼,都知道自己的夫君委屈!
“也许我今日说再多殿下的好话,皇后都不会相信。但是退一万步说,如果皇后娘娘真的觉得无论怎么选择,结局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至少不要落到周勉手里,落到我们手里,我能保证给你一个痛快。”
凤儿眯着眼睛笑,“但是你为什么不赌一下呢?我们殿下可是很好很好的人,只要你见过她,你就知道她绝不是一个会杀人灭口的人。”
元淳皇后一脸迷茫,“我们是周家最后的血脉,若不杀我们,她终究无法真正结束这乱世。”
“皇后娘娘,您的格局太小啦。”凤儿声音清脆,虽是斥责,语气却含笑,听起来反而让人觉得很真诚,“您太高估自己啦。您放心,每个人都向往自由公平的世界,没有人会留恋那个腐朽糜烂的周朝,更没有人会想着反金复周。您不妨赌一把,看我们殿下会不会斩草除根——”
元淳皇后望着如此笃定的凤儿,一颗心七上八下。
深宫六年,又是一国之母,再被周重保护着,她也并非是无知妇人。
此时此刻,她没有选择。
只有金州府一条路。
她抬眸,目光坚锐,“说吧,要怎么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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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西面的刘大壮很快收到了金州府方向传来的加急军报。
他打开快速浏览,随后唇角一抹压低的笑。
见身边的几个小将都一脸好奇的望着他,他不动声色的收好军报,随后才对朱奎说道:“朱奎,接下来,西面战场副将由你接任,配合卢将军,把舟山王剩下的残余势力剿灭。”
朱奎一脸震惊。愈发好奇这军报上是什么内容。
刘大壮又望向徐慧嘉,眸光闪动,“徐将军,殿下有令,令你我抽走一半兵力,立刻赶往兴元府。”
“兴元府?”徐慧嘉眼色一跳,随后似想到了什么般,眸子里放出光彩,“要北伐了?这么快?!”
周围的小将们立刻欢呼起来!
只有朱奎,立刻反应过来徐振英现在急着北上,定是东面的战事已经平息——
周衡,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吧。
朱奎心中百感交集,可他已经在金州府好几年,早就将自己视作金州府的士兵。
心中的伤感也只有一瞬,更多的却是北伐这件事带来的震惊。
一旦北伐,那他们一统天下的进程就会被加快。
也就是说,很快,这片战火飞纷的土地将得到安宁。
刘大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战事紧急,慧嘉,我们下午点了人便走。早些到达兴元府,也好早做准备。”
徐慧嘉立刻问:“这次我们是要集中兵力北伐,那殿下是不是也要御驾亲征?”
“军报上没写,但是连我们这西边的人都动了,可想而知,这次北伐一定是倾巢而出。我猜测,殿下肯定也要去坐镇。”
“好。跟着殿下打仗,我更是信心十足。殿下可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朱奎却道:“刘将军,徐将军,若点走一半的人马,那西面就只剩下四万多人。舟山王的人起码还有十万之众——”
徐慧嘉笑:“怎么,朱将军是怕打不赢?军事课堂上没学过那几场以少胜多的战役?”
朱奎经过在金州府的历练,现在比起从前不知稳重多少,他也知这位皇亲国戚徐将军是在考验他,便笑道:“倒也不是怯战,只不过这策略需要稍作调整。如今咱们人少,蜀地曲折,我们人生地不熟,若想以少胜多,确实很难。所以我想,索性现在调整策略,变攻为守,同时大肆宣传我们北伐的消息,这蜀地消息不通,真真假假的,老百姓们也无法辨别。他们若是知道自己是困兽之斗,想必斗志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