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夏天，虽然医院里面开了空调，但是病人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是会流一身汗，而外面的天气基本上都在三十度以上，所以大部分人都会穿着防晒衣或者短袖短裤。
    而夏眠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也是因为对方进来的时候，上半身严严实实穿了一件黑色的外套，而下半身却……
    穿了一条裙子。
    是的，因为看上去有很明显男性特质的人，下半身却穿了一条裙子。
    那时候夏眠是跟自己当时科里面的老师一起去门诊的，正好老师去放射楼那边画靶区了，她就先在门诊室顶了一会儿。
    不过，虽然意外对方是这副打扮，但是仔细一想肯定也有自己的缘由，夏眠没有露出太吃惊的表情，就让对方先坐过来。
    因为当时自己带的那个门诊科室还比较宽泛，有一些良性的实体肿瘤也会过来看，所以夏眠一开始也并没有以为是什么：“是因为哪里不舒服吗？”
    “嗯……”对方好像有点支支吾吾的。
    “如果是最近的话，就是掉头发，然后身体状况不太好，一直感冒，感觉免疫力下降的有点严重。”那人有点不好意思，“体重的话减轻了很多，但是我饮食是一切正常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即使当时的夏眠还没有太丰富的临床经验，但是光听到这一个主诉，就微微皱起眉头。
    加上对方眼下的淤青和无法遮掩的疲态，以及帽子上面盖住的有些稀疏的头发和不符合年龄的状态，至少不应该直接就往良性肿瘤那边考虑。
    夏眠说：“除了这些，有没有什么躯体上的病变或者是别的什么？有没有去别的医院检查过，近期有没有做过什么手术？”
    “有。”好像对方就在等着自己问这句话，他听完之后，立刻从包里面拿出了几张纸。
    ——只有几张纸。
    在经历过了两个医院的治疗后居然真的只有几张纸——甚至能拿得出手或者是能看的报告，也只有一周之前的血象和心电图。但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即时性的，过了这么久再看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有这些了，没有做过其他更深一步的检查？”夏眠追问。
    而对方也只是摇头。
    但再过了几秒之后，好像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之后还是开了口。
    “但我的确有一个……”毕竟夏眠是女医生，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我的下半身有个很大的包块。”
    “在……？”夏眠还没问完，但是已经从对方的表情里面猜测出了大概的位置，不过作为医生的职业素养，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继续问诊，“包块是什么样的？什么时候发现的，有没有做过什么治疗和检查？现在包括有多大可以形容一下，是一个鸽子蛋大小，或者鸡蛋大小，还是……”
    “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犹豫片刻后对方还是开口说道，“大概是几个月前就有了，但当时确实比较小，我还以为是不太起眼的小病，一开始没有管，后面是去了一家男科医院，他们说是疝气，但是当天就给我上了手术……”
    夏眠的眉头越皱越深。
    这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医院，更何况疝气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决计是一天之内不可能上得去手术台的。
    就想着，自己的带教老师就回来了。
    不过看着夏眠问诊很顺利，他也就当做锻炼学生一样，没有打岔，而是继续听着她的询问，然后频繁露出满意的神情。
    只是那时候夏眠根本顾不上看老师的表情，只是从对方口中听到的病情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而那个病人似乎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只是说起来的时候还是很镇定甚至还有一些温和，看上去情绪很稳定，脾气也很好。
    “当时不知道嘛，毕竟这种事情一开始发生的时候都觉得羞于启齿，所以并不是很想去像现在这种大医院……”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不过现在还是来了，现在想想好像跟你们说一说也没什么关系。”
    夏眠安慰他：“医生本来就不会介意这些的，你以后有类似的情况一定要及时过来。”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那个病人甚至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软的腔调，和一点乡音，应该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后来就去了一家中医院，当时也跟我说是一些什么毛病……哎呀，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就是开了好几贴药，说是让我回去服用一下就好了，应该是之前在男科医院的术后感染造成的。”
    夏眠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镇定，听着听着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这简直是……
    且不说中医药有没有抗感染的作用，而且这情况都不一定是术后感染，对方甚至连看都不看，就这么下结论。
    虽然夏眠并不是什么学历歧视，也觉得人只要勤恳努力，做这一行也一定会有自己的收获，可是对于一些连医德，或者说基本的人性三观都没有的所谓“同道”，她也是绝对不认可的。
    更何况听病人这个描述，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还花了不少冤枉钱。
    “然后还是不行，本来想走了，但是又想着花了这么多钱，还是去那个医院复查一下，当时他们说我这个情况有点严重，而且查血象发现血红蛋白跟血小板都很低，还跟我说已经到了输血的指征，建议我还是输一下……”
    “这才会查了血，还说找了个匹配的，就治疗了一下。”
    夏眠光是听到“治疗”两个字都快要气笑了。
    在这种时候才输血，根据这样的报告，甚至不做任何检查的输血，更何况输血本身就遵守最严格的三查七对，难道……
    虽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她还是问道：“那你在输血之前有没有再做什么检查？或者传染病筛查之类的？”
    对方摇了摇头，正当夏眠说想看一下病变部位的时候，他也是突然想到什么，忽然后退了一下：“对了医生，您刚刚说到传染病，我好像就是在那个医院的时候染上的，所以您千万小心。”
    果然。
    夏眠心里一沉。
    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那你知道是什么传染病吗？”
    很明显对方也不知道。
    因为那么一个小包块花了那么多钱，甚至不仅没有治好，反而更严重了，更何况还因为输血跟各种流程不规范有了院内感染……夏眠有的时候觉得医院查的更严一点也是好的，至少能完全杜绝和避免这种问题。
    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就听见对方好像是真的很怕自己因为接触到了他，也染上传染病，因此甚至还瑟缩了一下。
    夏眠去旁边拿了外科检查手套，又安慰道：“放心，你所想的那个传染渠道，我们只是做检查的话，不会有风险，而且我也给自己做好了防护措施的，你不用担心。”
    她其实也知道有些同事会听到这种病闻之色变，可是如果接诊的第一个医生就对对方退避三舍，那她不知道对方还能再去哪个地方看病了。
    果然她看到了对方的包块，的确没什么好的消息。
    质韧，按压不痛，且不可滑动。
    很明显根本就跟什么术后感染没有关系，也根本就不是什么疝气，而是一个原生的包块。
    关键是……
    她顺便做了个简单的查体，发现对方身上有不少淤青，肋下也有了明显的压痕。
    其实到这里一般人会有个自己的猜测了，夏眠也不例外。
    “情况是不是不太好？”那个患者甚至还朝她笑了一下，“其实我知道可能有点问题，但是我确实也不太懂，我读的书也不多，而且家里人听说我这里不好之后，直接差点没把我赶出去。”
    “他们怕镇上的人说闲话，觉得我丢人，就给我丢了最后一点积蓄，说让我治好了再回去。”他整理衣服的时候再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别的情绪，甚至是完全清醒的，“但是我刚刚来到你们科室，正好有一个病人跟我说，长包块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是好事，但是像……像我这种过了这么几个月，没有任何好转，反而影响到了其他地方的可能都不太好。”
    他的话完全是在用自己的想法在说，但夏眠也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还不能确认，”夏眠说，“这样吧，你就先办住院，我们先要重新再做一次检查，再排除掉其他原因之后会对你身上的包块做一个病理活检，等到有具体的，结果出来之后我们才能做诊断，然后才能继续治疗。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两三天，到时候你在医院里别乱跑，安心等待结果就好了。”
    对方很耐心的听完了，也没有任何异议，点头：“嗯。”
    然后夏眠交给对方开了相关的住院程序，对方就拿着单子一个人去办手续了。
    而他之前为什么来看病要穿裙子的原因也不言而喻了。
    因为包块的肿大和走路的疼痛，让他已经无法穿着男性的正常裤装，所以不得不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病情要紧，就只能挑了一条裙子。
    而那条裙子甚至……还是好看的。
    就像他这个人来的时候一样。
    就算看着零食有些憔悴，但是依然收拾的很干净，就算没有家属陪同一个人去办手续，可是也显得非常体面。
    夏眠看着对方带着波西米亚的裙子离开，心情有些复杂。
    等对方走了，夏眠说了一次性手套扔到分类垃圾桶里，然后坐到旁边的洗手池去洗手：“老师，您今天让我上门诊的时候说，如果看到确实是需要住院的人，就让我自己收治，如果没有把握的再说。不过我刚刚看这个人，的确是很有住院指征，所以我就一口气把这个病人收过来了。”
    “没有问题，做得很好。”这个带教老师其实已经是副主任了，赞许点头，“问诊方面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人文关怀也做得还不错，想收就收吧，这个病人确实也比较典型，也对你算是一种历练和提升。”
    “不过……”副主任还是叹了一口气。
    夏眠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我也感觉到他的情况不会很乐观，至少不会是那种非常简单的良性肿瘤，切掉就好了——我当时最开始还以为可以转去外科，但是做完查体看了一眼，就觉得还是收到我们科比较好。”
    “你是对的。这个患者的包块并不像惰性的慢生长的，加上他现在的情况以及三系减少……确实要从这个方面考虑。”
    “等病理结果吧，然后也别忘了鉴别诊断。”副主任说，“最开始我也以为是什么泌尿系统的肿块，但是因为血象里伴随三系减少的情况和传染病的原因，确实应该考虑血液方面的肿瘤了。”
    而血液方面的肿瘤说白了，其实就是淋巴瘤之类疾病。
    跟大众所想的不一样，淋巴瘤并不只是电视上常见的什么白血病，应该说不只是如此，因为白血病也分为好几种，而治疗方案也是需要先化疗。成年人得这种病的话，除却比较明显的颈部包块、淋巴结肿大之外，有时候肿瘤和包块生长的地方也千奇百怪，有些人在鼻腔里，有些人在喉咙上，而像这个病人这种情况应该就是长在了比较难以启齿的部位，才会引起这样的误会。
    但其实在肿瘤科还有一个问题。
    虽然这只是一个趋势，或者说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总结，具体情况还是要根据具体病情来分析，但是尤其是在血液科淋巴瘤科、或者胸部肿瘤和腹部肿瘤这种地方，如果是同等疾病、同等同等分期的情况下，反而是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疾病进展会相对缓慢，而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有同样的疾病之后反而会恶化的更快一点。
    从理论上来说，这是因为年轻人的身体活性更好，而癌症本来就是因为原癌基因异常活跃导致的，所以一般年轻人得病的时候反而都是一些低分化的、进展快的癌症，比如肺癌一些控制的还算得当的、放化疗做完之后接触到靶向药物的中老年人，预后就会比一些比他们小了二十岁的年轻人还要稍好些。
    而现在看到他这个情况，虽然现在没有病理结果支撑还是无法确诊，但基本上已经能看到一些苗头了。
    回忆到这里，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夏眠还是叹了口气。
    那个女学生听到这里好像也有一些明白后面发生了什么：“那，那他……？”
    “他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夏眠想了想说，“而且也不太在乎别人的眼光，甚至还会主动提醒医护人员在跟自己做检查或者是输液的时候，做好防护措施，自己也会更注意一点。”
    “毕竟算是我真正意义上从门诊就开始接管的第一个病人，我当时就把他安排到了一个靠窗的病房，他自己很自觉，选了一张，不会打扰到别人的床，跟我说是不想让自己麻烦到别人。”
    “不过别叹气，他也没那么悲观，甚至入院之后还跟一整个走廊的人和医护人员都搞好了关系，”夏眠说，“主要是他性格的确好，也没什么架子，加上大家看他没有亲人也很可怜，那些闲暇的病人就会自己去找他聊聊天。而且科室当时有什么麻烦，他还会主动去问要不要帮忙，我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天气太热了，又突然停电，我们当时整个科室的人都很忙，但有想着赶紧去找医院的人来报修，但当时维修师傅怎么喊也喊不来，他居然一个人就去了那边，回来的时候还搬了个梯子，自己去帮大家把线路修好的。”
    “而且因为他病情的原因，”夏眠说，“他的包块长的位置比较尴尬，所以他确实一直都没有穿过裤子，但是他不仅没有觉得自卑，反而用这个自嘲的跟别人开玩笑，关键是，还挺注重形象，连裙子都换着买了好几条。”
    “一开始是波西米亚风格的，后面又买了更长的百褶裙，之前查房的时候，他还要过来问我们，觉得哪条裙子好看，那他以后就多穿。”
    那个小姑娘听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先开始也是听得有些有趣，露出一点笑容，但是想到后面可能会发生什么，就显得有些难过。
    “我记得他当时在医院住了很久吧，大概有个两三个月，其实他虽然尽可能的告诉别人自己有传染病了，但是确实也不免会有人介意，于是他在化疗间歇期出院的时候，都知道临走之前把自己的东西都消毒一遍。而且也不是有人刚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情况，会大声在科室打听，说你们科室不是有一个穿裙子的男变态，他都不生气，甚至还要帮我们解释。”
    夏眠说：“所以很多时候，我在后面很多次遇到类似的病人时，都会想到他。”